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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3

作者:易中天
更新时间:2015-01-12 10:00:00
阿卡德国王,则干脆称自己就是神。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君主,也要教皇加冕。唯独周人说是“天授”,岂非出格?

    天授与神授,有区别吗?

    有。

    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伦理性的。

    事实上,周人的“天”,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鲁斯或殷商的帝喾。它就是自然界,同时又是“伟大的人”,是人的父母,而且是天下人、全人类的。唯其如此,它才会对人类社会表现出“人文关怀”。

    如此的与众不同,难道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西边升起的太阳惊人地持久。君权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灭掉了;君权神授的观念,在欧洲被颠覆了。唯独中国的“君权天授”,在民主潮流席卷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绵不绝。后边所有的天子,都自称“奉天承运”。没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没人认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讨论的,是那皇帝获得天命的可靠性。

    真命天子,似乎是大家都需要和可接受的。

    这里面难道没有玄机?

    不能重蹈覆辙

    君权天授,是忧患的产物。

    想当年,有一个问题一定困扰过武王和周公:胜利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尚书》的说法是“前徒倒戈”,也就是殷纣王派出去的御敌部队到了前线,就掉转枪头反过来攻打他自己。胜利当然快。

    不过这事有人质疑,因为“前徒倒戈”的后面还有一句“血流漂杵”。杵(读如楚)就是棒槌。纣的部队既然已经反戈一击,战争就不可能发生,怎么会血流成河,以至于棒槌都能飘起来?所以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那么,前徒倒戈和血流漂杵,哪个可信?

    都可信。因为以双方实力之比较,武王伐纣多少有点自不量力。只是由于姜太公坚持,才决定赌一把。如果没有殷商将士的阵前起义,全胜根本就不可能。后来的一举成功,不过顺水推舟。因此,局部地区的“血流漂杵”完全可能。事实上,不会所有的部队都起义,“殷顽”总还是有的。

    这就要问:殷纣王的御敌部队,为什么“前徒倒戈”?

    当然是殷商“不得人心”。

    殷商为什么不得人心?

    因为“不把人当人”。

    是这样吗?

    是。证据,就是“人殉”和“人牲”。

    什么叫“人殉”?就是活人殉葬,用人做陪葬品。什么叫“人牲”?就是活人献祭,用人做牺牲品。陪葬品,原始时代就有,但多为器物。牺牲品,原始时代也有,但都是动物,比如马、牛、羊、猪、狗、鸡。这些动物,养着的时候叫“畜”,要杀的时候叫“牲”,合起来叫“畜牲”。用于祭祀,毛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叫“牺牲”。祭祀用“人牲”,就是把人当动物;陪葬用“人殉”,则是把人当器物,都是典型的“不把人当人”。

    世界上,还有这等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事?

    有。比如美洲的玛雅、特奥蒂瓦坎和阿兹特克,便全都盛行活人献祭。方式,是先由四个身强力壮的祭司把人摔昏,然后取出跳动的心脏献在神前。阿兹特克最隆重的祭祀,大约需要两万颗这样的心脏。因此公元1487年,祭司们整整花了四天四夜的时间,才完成庆祝神庙落成的典礼。

    殷商的人祭,也这样吗?

    也许吧!因为这些美洲人很可能是漂洋过海的殷商遗民。活人献祭的仪式,没准就是他们从中国带去的。至少,殷商的人殉和人牲,既有文献记载,又有考古发现,铁证如山,不容置疑。

    这当然不得人心。

    何况殷商的祭祀极其频繁,何况送上祭坛不仅有奴隶和平民,还有贵族。因为贵族“价钱更高”,一个顶一万个。当然,杀得多的还是奴隶,比如被俘的夷人。事实上,由于殷纣王的嫡系部队远在东方战区,临时拼凑起来对付周武王的,就是这些从来不被当作人看的战俘。他们干活时做“牛马”,祭祀时做“畜牲”,现在又拿他们当“炮灰”,哼哼,不倒戈才怪!

    血的教训啊!

    显然,新生的政权要想长治久安,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殷商垮台的原因既然是“不把人当人”,胜利了的周就必须“把人当人”。

    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萌芽了。

    这就是“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是周制度和周文化的思想背景。

    周人获得中华文明的代表权后,就废除了惨无人道的人殉和人牲。当然,人牲基本废除,人殉则清代还有。这就像废除死刑,要有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但是周以后,人牲也好,人殉也罢,都不再具有殷商时代的正当性,只会遭到主流社会和正人君子的抵制批评。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与曹、邾两国会盟,要杀国国君祭祀社神,一个名叫子鱼的军事法官就强烈反对。子鱼说:用大牲口进行小祭祀尚且不可,哪里还敢用人?祭祀就像请客吃饭,哪个敢吃人肉?如此倒行逆施,会有好下场吗?[1]

    遗憾的是,子鱼的反对没有成功,那个倒霉的国君还是被杀。但齐国的陈子亢(读如刚)反对人殉,则大获全胜。陈子亢的哥哥陈子车死后,嫂子和管家提出要用活人殉葬,理由是老先生死在国外,生病时没能得到足够的照顾。陈子亢便说,这是不合礼法的。再说最该照顾我哥的,不就是二位吗?结果不难想象,陈子车的老婆和管家都不再坚持人殉。[2]

    陈子亢是孔子的粉丝,而孔子不但反对人殉,就连用俑都反对。俑(读如勇)就是殉葬用的土偶和木偶。对于这类东西,孔子深恶痛绝。他甚至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意思是第一个发明俑的人,大概会断子绝孙吧![3]

    奇怪!发明土偶和木偶,原本是为了代替活人。跟活人殉葬相比,应该说是进步,孔子为什么还要诅咒?

    因为孔子从根本上反对人殉。

    在孔子看来,人殉不仁,人殉非礼。因此,用活人不行,用死人也不行;用真人不行,用假人也不行。俑是人的替身。用俑殉葬,等于承认人殉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只不过以假乱真,是活人殉葬的“山寨版”。开了这个口子,活人殉葬就仍有复辟的可能,岂能不坚决抵制?

    显然,这是一种原始素朴的人道主义。正是它,后来发展为“仁”的概念。因为“仁”的本义就是“人其人”,也就是“把人当人”。

    但,这跟“君权天授”又有什么关系?

    天人合一。

    作为明确的概念和系统的理论,“天人合一”的观念产生于西汉,但萌芽早就有了。甲骨文和金文的“天”,原本就是“人”。字形,是一个正面而立大写的“人”,头上一个圆圈,或圆点,或横线。所以,天,原本指人的脑袋,也就是“天灵盖”,后来才引申为“苍天”,再后来才引申为“老天爷”。

    ◎甲骨文的“天”(甲三六九义与大同天邑商)。

    ◎甲骨文的“天”(乙六八五七)。

    ◎甲骨文的“天”(存下九四地名)。

    ◎金文的“天”(盂鼎)。

    天,就是人。

    更重要的是,天的授权(天命)是看人心的,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武王在伐纣的誓师大会上说:天是“万物父母”,人是“万物之灵”,所以天意就是民意。老百姓拥护谁,天就授权给谁;老百姓憎恨谁,天就革他的命。殷纣王自绝于天,结怨于民,他死定了!

    武王当真说过这话吗?

    可疑。

    这套说辞,十有八九是后人编出来的。但编造者也是周人,因此仍然可以看作周的思想。而且,类似的说法在周人的著作中频频出现,总不能说一点依据都没有。更何况,就算是编的,也编得好!因为按照“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逻辑,“君权天授”已经被偷换为“君权民授”了。

    这是“伟大的谎言”。

    但问题也接踵而来。是啊,就算政权来自天与民的双重授权,天也好,民也罢,为什么要授权给周呢?

    周人的说法,是他们的君王有德。

    以德治国

    周王有德吗?据说有。

    在两周的文化人笔下,他们的先君和先王都是道德楷模,宽厚仁慈,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比方说,每年春耕,周君都要在田间地头举行“礼”(读如叶),表示亲自送饭给农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依据恐怕也是有的,周的史官和诗人毕竟不是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何况即便是做秀,也比商王的鞭子好。

    结果天下归心,“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4]这话其实很实在。没有“力”,光有“德”,是得不到天下的。周人的聪明,就在他们两手都用,而且用得智慧。对大国,他们示威,大国就不敢作对;对小国,他们示柔,小国就甘愿附庸。这样一来,可不就“三分天下有其二”?

    显然,周人不但有“力”,而且有“智”。只不过后来做总结,就只剩下“德”。[5]

    德,成为上天授权的标准。

    后面的结论也顺理成章。周人既然“以德得天下”,那就必须“以德治天下”。否则就会跟殷商一样,自取灭亡。

    这是周人几乎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道理。周公一再对子弟和同仁们说:我们是“小邦”,根本就没资格“居中国”,也不敢“革殷命”。现在天地翻覆,完全由于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不认商王认周王。为什么呢?就因为纣王失德,而文王和武王有德呀!这跟当年夏桀失德,商汤革命,是一样的呀!

    这个道理,直到西周晚期还在讲。陕西岐山出土的青铜器“毛公鼎”铭文,就说皇天对文王和武王的美德大为满意,这才让我“有周”来匹配上天。难怪周公说,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延续文王的美德,才有可能保住天命。[6]

    ◎张叔平题拓本毛公鼎铭文。

    诸如此类的话,周公对召公说,也对康叔封说。康叔封,就是武王和周公的同母弟弟姬封,排行老九。管蔡之乱后,周公把武庚的人民一分为二,组建成两个新的国家。其中一个给了纣王庶兄微子启,国号叫宋,公国;另一个则给了康叔封,国号叫卫,侯国。卫和宋,其实就是殷和商,是古代殷商二字的音变。[7]可见康叔封的任务,就是要把殷人改造成周人。

    康叔封任重道远。

    于是周公发表《康诰》,语重心长地对康叔封说:唉,我亲爱的弟弟,年轻的封啊!你要小心翼翼,你要谦虚谨慎,你要戒骄戒躁呀!天命是无常的,天威是可怕的,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们天天都在看着你,看你能不能遵循父王的传统,弘扬父王的美誉,继承父王的遗志。那些小人是很难搞的。你得把别人的病痛,当作自己的病痛才行啊![8]

    显然,周公、召公、康叔,都并非天生的道德楷模。他们的“德”,其实是逼出来的。只不过,他们没有被“逼上梁山”,而是被“逼上圣坛”。

    哈哈,这就对了!

    实际上,道德与其说是一种品质,不如说是一种智慧。说白了,它只是在“通过损人来利己”和“通过利人来利己”之间,做了明智的选择,是“聪明的自私”。但这种聪明,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有利,这才成为人类共识。周人的独到之处,则只是在新政权诞生之际,把它变成了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又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也萌芽了。

    这就是“以德治国”。

    从逻辑上讲,这是顺理成章的。是啊,既然“君权天授”,当然要“以德配天”;既然“以人为本”,当然要“敬天保民”。但这在世界上,却是独一无二,闻所未闻。世界各文明古国,有宗教治国的,有法律治国的,更有兼用宗教和法律的,还有只靠个人魅力的。以德治国?没听说过。

    德,真能治国吗?如果能,怎么治?

    看得见的力量

    以德治国,也许来自周人的“灵感”。

    没错,“德”这个字,殷商就有了,是甲骨文,见于卜辞。它的字形,是路口或路上一只眼睛。意思也有两个。一个是“视线很直”,所以“德”通“直”,也读“直”。另一个是“看见了什么”,所以“德”通“得”,也读“得”。在卜辞中,它还被借用来表示“失”。[9]有得就有失,有治就有乱。在古文字中,得失治乱,都可以是同一个字。

    ◎甲骨文的“德”(粹八六四)。罗振玉先生指出,卜辞中的“德”,都可以借用为“失”,可见其本义是“得”。

    很好!文化密码,就在于此。

    的确,德,首先是“得失”。周公他们要考虑的,也首先是“得失”,是天命的得到和失去。而且,由于来之不易,由于转瞬即逝,由于天命无常,由于天不可信,他们必须“有德”。

    这就首先要“有心”。

    于是,西周青铜器上的“德”,就在眼睛下面加了“心”,意思是“心中所见”,是内心世界的得失和曲直,即“心得”。这就已经非常接近今天所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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