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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冷月(上)

作者:鹦鹉咬舌
更新时间:2024-11-24 22:36:19
    裴液在天暮的时候回到天理院中,方继道已经离去了,裴液推了推,学堂的门果然闭着。

    疏星挂在灰冷的天上,又小又远,小院中只有书楼的二层映着不太明亮的烛火。裴液走进来,今日后院显然也已被打扫过了,他拿着书登上二楼,木板在脚步下发出旧响。

    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条楼梯,往常在这座小院的生活总是规律得如同刻度,每次他看着朱问打扫完小院后便告别离开,那时候太阳刚好落下西城,朱问则洗好茶壶,拿着书独自登上二楼,而等裴液走到院门回望的时候,书楼二层的窗上就映起了朦胧的烛光。

    此时裴液立在门前轻轻叩了叩:“朱先生,学生来了。”

    “请入。”

    裴液推开这扇木门,眼前的小室比他想象中还要逼仄。

    四壁本已空间不大,又围了一圈书柜,东头还支一张窄榻,再加上如今摆在正中、朱问端坐提笔的案桌,就实在不剩几分走动的空间了。

    裴液静立门口,这位哲子抬头对他稍一颔首,示意自己侧首:“且坐吧,稍待片刻。”

    这里确实没有少年自己的桌子,裴液就安静地在木案侧面坐下。

    环境的简陋寂旧有些令裴液沉默,但他又感觉和这位哲子十分契合,他很多时候觉得这位哲子像是院外孤冷的直松,或者大粒的粗盐。

    他穿着最简朴的衣服,又有最端正挺拔的姿态,生活正与那简劣的苦茶一个味道。

    朱问依然认真批注着手中的本子,裴液都熟悉了那微旧的样子,从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哲子手上拿的就是它。

    裴液盯着案面发了会儿呆,目光无意识地挪到了朱问跃动的笔尖上,哲子的字正如其人,小楷沉实端正……裴液盯了会儿,忽然微微一怔。

    他是第一次注意这书的内容,既非经,亦非史,原来竟是本医书。

    裴液微怔中,朱问注完了这一小节,合上册子:“屋里地方狭隘,你若不怕冷,咱们搬案子到外面台上去吧。”

    原来一墙之隔,外面是个比室内空间还大些的临风台,裴液自然不怕冷,却不禁看向这位先生不大厚实的士服。

    “我披件氅子就是。”

    朱问起身小心压灭了灯烛,示意他抬起长案那头,两人将这张木案抬了出去。

    “……”

    裴液其实很想说他一人足以,但这时倒是想起来,随这位哲子读书半月有余,竟确实没有受过任何指派,每日只是过来读书,然后离开,院子总是打扫干净后的样子,桌案总是干净整齐,每日要读的书也总是提前放在学堂。

    朱问裹了个有些旧,但确实厚实的棉氅出来,台上本来有一处案桌,背倚书楼,面对着后院与星空,如今多了这张新案后,便与学堂一般了。

    朱问坐在那张木案之后,裴液坐新案相对,当朱问端正坐下时,气氛便与学堂之中一般无二,安静、沉肃、一丝不苟。

    朱问唤裴液行礼,而后依然还他一个半礼,师生二人各坐己案翻开书,时间就在烛火中一点点流淌过去。

    就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夜色渐渐深寂,朱问照常唤他到侧首解惑,裴液走过来跪坐在旁,将书递在了案上。

    这时他目光一偏,才注意到这张案子角上放着的粗糙陶罐,不是很好的手艺,有些歪扭,但里面插着几捧山野采来的干花,团团簇簇地挤在一起,干枯之后有些脆弱黯淡。

    朱问双手捧住将它挪到桌案的另一角放稳,目光挪向少年:“今日读了多少?”

    “温习五章,读了两章。”

    朱问点点头,取过书又将内容与他仔细讲解了一遍,末了道:“这本书我与你讲不完了,但如何解经我已尽力教你,日后你自己闲暇时可以照此研读,不要离了学堂,就弃了书本。”

    “……是。”裴液应了一声,但这回却没有就此离开,他目光落在案上那本医书上,怔然道,“朱先生,你是研究天理的,也这么仔细地读医书吗?”

    “天文地理,人间百业,皆有其理,可知者理应尽知。”夜色很静,两人离得近,朱问声音也不大,“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只是人生有涯,知却无涯,如雀逐天罢了。”

    裴液怔了一会儿,点点头,目光挪了下:“怪不得,朱先生还会做干花。”

    朱问顿了一下:“是家妻所教。”

    “……唔。”

    “可还有什么疑处吗?”

    裴液沉默一下,忽然道:“朱先生心里觉得……二天论能得到证实吗?”

    他这时想起了狱中文在兹的话,又念及二天论依然悬而未决,神京舆论汹汹,这是拔剑也无益的事情,令少年有些担忧。

    “你为什么支持二天论呢?”朱问沉默的脸看向他。

    少年一怔:“……二天论为真,那么多读书的人就能直起腰来,就能科举,就能……就能求得想要的仕途了啊。”

    “那么士人求得仕途之后,境况就会变得更好吗?”

    “……什么?”

    “你罕读史书,历代士祸党争之中,社稷动荡,因之而死的人,未必少于世家所害。”

    裴液怔然。

    “你若想断是非,多读些史,便能少犯些错。”朱问道,“当然,礼中亦可见史,有时甚至见得更真更深,盖因史实可以涂抹,礼制毕竟难以修饰。”

    这是仔细的教诲了,这位哲子总是在解惑中才说最多的话,其余时候往往沉默,寡言少语。

    “但即便读通到整个上古,也没人能永远知道什么才是正确。”朱问望向夜空,“王朝古今,天地无情,唯一永远不变的,或者只有天上之月吧。”

    裴液有些触动,又有些茫然,总之临风台上一时沉默。

    “行了,天色已晚,你且去吧。”朱问沉肃道。

    少年安静了一会儿,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张脏皱的字条,低声道:“朱先生,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想文兄可能有想和您说的话,今日便去狱中看了看他,他请我将这个转交给您,说是他终身奉行之志。”

    朱问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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