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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心简

作者:鹦鹉咬舌
更新时间:2024-12-01 23:59:27
    月亮都升起来了还要让人过去用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裴液其实喜欢静夜一个人的氛围,踩着松柏的影子来到这座小院,明月作灯火,又是一片清澄。

    学堂寂寂,书楼也寂寂,裴液穿过暗堂檐下,停步时,一片月光洒满了后院。

    亲近的天地再次将他环绕,这一定是片珍贵的悟道之地,可惜少年也没什么道可悟,他抽出自己的剑来,只感到它被无形的丝线缠得很紧。

    自从那日无比清晰地体悟到身周天地之后,他每想脱离它一步,就越感到一种苍茫的渺小,真如一滴水窒息在湖海里。

    不是战胜不了强大的敌人,而是根本没有东西可供挥剑,裴液正是顿卡在此处,所以当神京万众的期待已经去到十日后的冬剑台时他依然有些迷惘,只因在面前的是一片绝壁,远非瓶颈二字能够形容。

    倒真不如告诉他十天后你要杀一位玄门,那或者真令人感觉容易些。

    不过少年现下的心神境已明韧很多,不太容易让自己沉重烦闷了,他就席地盘腿坐在湖水边,安静地望着想着,想不出来便轻叹一声,起身在月下舞一轮剑,试图觅得灵感。

    可惜又几个时辰过去,无论心境还是长剑都不能给他什么指引,他斩破空气,刺破草尖,划开湖水……身周的这一切都是天地,你的剑是,你的衣裳是,你的骨与血也是。

    这柄剑无往而不利,能令它的主人创造无数奇迹,亦能摧毁眼见的一切,只是它们损坏或死亡后又化入土与水中,依然是这和谐天地的组成。

    裴液倚在池边石上,挑起一枚水珠在剑身上滚着,怔怔无言。

    其实他大概理清了自己要走的路子,感天地当然是极重要的一步,不能感身心之形役,自无超脱可言。

    当感受到这份束缚之后,剑就是割断束缚的武器,心就是握剑的手。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只手。

    裴液很感谢许绰能坚定明白地告诉他她的选择,但他心中的疑问实在并非仅是伤春悲秋,固然已在崆峒山里完成过一次“见我”,如今他很少因自己而迷茫,但如何影响这个世界确实是另一个大问题。

    因为他现在做的确实是这种事情了。

    当然,他可以不把自己太当回事,他可以单纯把自己看成个赌测的工具,无论他怎么想,都该在十日后竭尽全力,至于结果如何,肉食者谋之就好了。

    不过少年还就是惯常读书少爱思考,他会有点儿执拗地想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做到什么事情,而“竭尽全力”的裴液,跟“真正竭尽全力”的裴液,确实也不是同一个水平。

    甚至,也不一定纠结在这件事上。

    他想的是……你究竟会站在哪边呢裴液?

    朱先生所仰望的亘古明月,还是皇城下石碑上那一抹鲜艳的血。

    心中有此迷惑,就如手在寒天里将伸不伸,自然也就握不好剑,悟剑就卡在这里了。

    裴液轻轻叹出一口白气,横剑在膝望着远方,东方欲晓,浅白攀上了天际。

    ……

    “那我随你去看看吧。”

    天亮时裴液方抱着剑往故宅而回,正碰上刚刚睡醒的许绰,两人便在楼下要了汤面同用早食。

    裴液戳着碗底说着自己习剑的关隘,许绰娴雅地吃完面,托腮想了一会儿,如是道。

    “你看?”裴液微讶,“你懂剑么?”

    “不很懂,但我脑子蛮好的。”

    裴液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大中听,但它刚好是那种如果你计较就显得很计较的程度,裴液只好谢过这位馆主,吃完面先回宅子里躺了两个时辰,醒来时许绰已士服裹氅立在门口等他。

    自从来到这座故宅后这位女子似乎很少再乘车舆,习惯换了士服用双腿丈量这座老坊市,裴液每天早上习惯吃包子,但她的食谱似乎顿顿不同,西街饼东街面,糖人点心……时不时还会给他带回来些,但裴液有时候怀疑那不是专门的美意,只是这付钱的女人吃腻或吃剩了。

    现在许绰就又递了一串糖葫芦给他,不知道在他补觉的时候又往何处转了一圈。

    没出巷裴液就已把这糖串撸净咽下,但到了天理院许绰那串还拿在手上细嚼慢咽。

    修文馆主似乎在这里有些特别的通行,两人入院时正碰上那位哲子传人辛冬雪,其人见得女子一愣,敛身恭敬施了一礼,女子嚼着糖串微微颔了下首,没投什么目光,脚步也没停下。

    到了后院,问题描述起来就更简单切实了,裴液依然坐在池边拿剑划着水面,细细讲着自己的心路,末了轻叹一声:“就是这般。”

    许绰没答,她绕着这座小院背手漫步,走上石径,踩过草根,看着波动的池水,垂眉安静想着。

    “其实我觉得,未必一定要纠结这个问题,但它像团挥不开的云雾一样。”裴液盘着腿缓声道,“我好像一定得先解决它。”

    许绰微微蹙眉,托颔思忖:“我和崔照夜聊过,她倒没提过这方面的事。”

    裴液笑:“蛮好的脑子也没有什么想法吗?”

    许绰也笑:“这也要拿来说嘴,真是小孩儿。”

    “我觉得……”女子仰着头,确实是认真思索的神色,“朱问有和你说过什么相关的话吗?”

    裴液微怔:“什么?”

    “我是说,嗯……当你立在这片朱问的小天地中,心中就会浮现出这种亟待解决的迷茫吗?”

    “是。”

    “那么出去还有吗?”

    “出去……”

    “昨晚在枫影台上,你也问了我这个问题,但我劝你不必多想,你不也没再纠结了吗?”

    裴液一怔:“是哦。”

    他茫然一会儿,好像一下发现了新世界,看向女子:“为什么啊?”

    他确实可以不想这个问题的,把它留给以后的自己,但当立在这里……

    许绰来到檐下倚柱立着,托颔看着他:“所以我想,这大概是朱问有意指给你的路。”

    裴液悚然一惊。

    “因为你本来是迷茫于‘剑态’的,不知该往何处追寻才能触及其真意,如今朱问把这个路径摆给你了。”许绰道,“你之所以来此就烦闷于此问,不解不能心静,正因解此问后所明之心,就是‘剑态’之真意。”

    “……”

    是在补完课的那天夜里。

    ——“如今我愿授你一业,可否?”

    所授之业……裴液怔了一会儿,第一次从这个方向去想这件事。

    在那位哲子眼里,少年的为人似乎简单得清晰,他能看出他的选择,大概也猜得到他会为了什么迷茫。

    他问过少年剑态的事,所以大概也清楚他会在什么地方遇见关隘吗?

    许绰道:“儒家修心一道很精深,你研习剑态,迷茫正在心上,朱问在这上面做些事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令你心中耽于此问,自然不是强塞给你,而是在引导中令其显于心中……我想,也许你可暂时搁置此问,瞧一瞧朱哲子向你授了什么业?”

    “……”

    幽静的小院一如既往,苔色染墙,小池浮冰,裴液沉默看去,身心一时恍惚。

    许绰见他安静下来,没再说话,回到暗堂之中,烧起小炉,给自己泡了一壶粗茶,捧着小碗认真看着院中的少年。

    而少年没再拔剑了,他就那样安静坐在池边,有时候起身随意逛逛,竟就如此度过了一天。

    “饿了么?”当少年走出来时,许绰也没问他进度,“回去的时候经过龙泉巷,有家馄饨很好吃。”

    “行啊。”裴液在吃上现下很相信这位馆主,他收拾好剑,“馆主在这里守了一整天么,今日不忙?”

    “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你这件事,我去忙什么?”许绰敛扇等他。

    “馆主确实是蛮好的脑子,我服气了。”裴液走出来笑道,“怪不得如此年轻就做了国子监的教习,还事事运筹帷幄。”

    许绰并没什么被恭维到的神色,淡看他一眼。

    裴液笑了两下。

    “我其实很小就比别人聪明得多。”两人走出天理院,星天低垂,许绰道,“按现在国子监的标准,我十岁的时候,大概就已经‘五经皆通’了。”

    裴液瞪大了眼。

    但女子没再往下说,将一张卷好的纸递给他,里面透出细密的墨迹,认真道:“关于你纠结的问题,我刚仔细想了想,写了篇文章作梳理,语辞很简单,你自己也可以读。篇尾是列了些古人古书,今日回去后我会帮你在书楼找找,你自己平日也可以去翻——既然你问心在此,我们就将其拆解得仔细明白些。”

    “唔……好。”

    裴液静了一会儿,转头笑道:“还以为馆主会觉得我矫情。”

    “总把真实的心绪坦诚出来,很容易使人想起阳光的味道,比故作深沉可亲得多,我蛮喜欢的。”

    “……”裴液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两人一起用了晚食,回到故宅在书楼中度过了两个时辰,女子起得晚大概不是嗜睡,而是惯常睡得晚,两人分开时又已是深夜了。

    裴液确实清楚地感受到女子在这件事上的认真,努力解决着他的每一份迷惑。

    “我瞧崔照夜不大如想象中靠谱,后面些天我随你悟剑吧。”分别前女子淡声道。

    往后两天便皆是如此了。

    须得承认,这个不会修行之人竟然真的帮助很大,她悟性与理性高得吓人,视野也往往既远且深,她并非天然懂得那些问题的答案,但她会托腮与少年一同思考推理,然后很快在谈论中这些问题就显出隐藏的样貌。

    裴液很惊讶到达“灵悟”一层后,女子依然可以与他谈论剑态。

    而剑……裴液已经三天没有拔过剑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竟然不是他想在这里做的事情,乃至前面二十多天争分夺秒的修习,其实都是因为局势在前,他不可松懈。

    这两天坐在这座后院时,他都有些忘了环绕周身的天地,他安然享受着这座幽静的小院,就如一滴水随意地徜徉在水里……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中,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理所应当的疑问——无垠湖海,难道没有方向吗?

    身为其中之一滴,我该往何处而去呢?

    于是他从池边站起来,迷惘中行立坐卧,开始想要做些什么。

    在这座静谧的小院之中,在这度过了二十多天的檐前,在这老旧小楼的下面,抬起头就能看见那方月下临风台……你想做些什么呢?

    他想读书。

    于是在这一天的中午,他在池边盘腿打开了那本《仪礼》。

    他读了一句话,进入的却不是这本书,而是自己的心神境。

    实在有些阔别了,紫林雪山,青冥高远,裴液立在它的中心,相处两月,他已懂得这片境界——它们庞大地存在于他的心神境中,却不受他的调动;两样神物展开的世界以一种奇异的平衡共存,而他的心神境就是承载它们的那个小小支点,他可以如探险般在两个世界来去,它们却不会如真正的心神境般随他心意掌控。

    因为少年的心神虽然穿了宝甲拿了宝剑,却并未得到过什么修炼。

    他也不会那样的法门,正如对【鹑首】仅止于对其高位格的使用一样。

    但如今……情况似乎有所变动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心神境的一切好像忽然变得十分清晰,以致对紫林白雾都开始产生一种隐约的掌控感……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雾气后那些显于竹身上的刻纹。

    是字。

    【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

    【礼者,人道之极也】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

    是他读过的《仪礼》。

    它们如此清晰地铭刻在他的心神境中,

    “好像是传说中的儒家【心简】,主用以明心。”许绰道,“得传此神术者,据说读过的书都会刻在心神境中,无论你对它们持何态度,都能让你更看清一分自己心的形状。”

    “……”

    ——“此书便送你了。明日你可上午去修剑院习剑,下午来此。也不必去学堂,只到后院来瞧瞧,若小塘结了冰,你便到院里走走,练剑读书皆可,或能有所得,往后些天都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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