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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册大唐废墟 第1章全家饿死

作者:海钓绿码
更新时间:2024-02-23 09:23:07
    唐中和四年(884年)五月,汴州西南五十里的官路上。

    一阵冷风呼呼灌进脖子里。骑在踏雪胭脂马上的李克用感到一阵寒意钻进来。

    因为右眼天生不能视物,他只能抬起左眼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天空,大片的阴霾看不到边际,灰色的云朵好像压住了心跳,甚至有些窒息。

    真想吧甲胄脱掉。

    不公平!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挂在心上,好像心脏都要跳不动了。他回头看看迤逦无尽的沙陀军:这支沙陀铁骑六战六捷,把黄巢从皇帝打成了土匪。黄巢的大将朱温都被迫接受了招安。

    结果呢?

    朝廷封朱温为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左金吾卫大将军、宣武节度使。按惯例,节度使再加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名衔,就被称为“使相”,意思是朝廷派驻地方的宰相。

    那时候的节度使,很多都有“使相”头衔。

    我李克用呢?

    不是使相!

    李克用的头衔很简单:检校司空、河东节度使。

    检校两个字,意思是代理,其实是一种荣誉空头衔。

    朱温却在王满渡一战后得到了使相头衔。

    王满渡是什么战役?是黄巢追杀叛徒朱温的大战,濒临绝境的朱温派人杀透重围,苦苦请来李克用的沙陀援军。

    一身黑甲的沙陀“鸦儿军”,从来都是黄巢民军的噩梦,这一战也不例外,黄巢大军崩溃,大将葛从周、张归霸兄弟、霍存等人率万余民军投降了朱温。

    李克用当时就一肚子火:李某这里以寡击众、浴血奋战,连十一太保史敬存都中了冷箭。结果却是朱温招降纳叛、实力大增!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吗?可是葛从周等人愿意投降谁,李克用也管不了啊!李克用郁闷之极,差点憋出内伤来。

    最令李克用气愤的,就是朝廷封朱温“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使相”。而他这个“黄巢克星”,却只能称“司空”(其实是检校司空。检校,代理也,只是荣誉称号)。

    王满渡一战,明明是老李救了朱三,打败了黄巢好吧?说好了两家人马一起开赴汴州,朱温却打个接风旗号先跑了!

    李克用一直想不通:黄巢是我打跑的好吧?朱温是被迫投降的吧?怎么他能做使相,我却不能?

    只有一个答案:朱温是汉族,我李某是沙陀人!可是我们家,也是懿宗皇帝赐了李姓,籍系郑王房,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

    怎么还是比不了那个降将朱温?

    鼻子里传来一种淡淡的腥味,却不是战场上熟悉的血腥味。李克用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去看,看见一位青年将军向自己飞马而来。

    这是他的十一太保,白袍将史敬存。

    李克用的军队都是黑盔黑甲,被人们称为“乌鸦军”。还附会说“群鸦入巢,巢必破矣”,果然,李克用指挥鸦军六战六捷,从长安城下打到汴水河边,历经良田陂会战、王满渡解围战、汴水遭遇战,硬是把黄巢打得溃不成军,自己也赢得了“黄巢克星”的美名。

    然而一身白袍的史敬存,却更像是这支军队的异类,在黑压压的鸦军中,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袍,格外醒目也格外骄傲甚至有些张狂。作为天下第一名枪,他在良田陂就曾经一连枪挑十八位黄巢军的大将,让对垒两军目瞪口呆,从此扬名天下,与红袍将周德威一起并称红白二将,成了李克用的左膀右臂。

    此时他看见了父王,赶紧滚鞍下马:“阿耶,朱使相说他要先去汴州安排接风……”

    这句话让李克用很是窝心:我现在还没当上使相,你却称朱温为“使相”,是要故意恶心我吗!虽然知道十一没这个意思,李克用还是按捺不住断喝一声:

    “什么使相!阳五你听听,十一居然称朱温做使相!”

    连他的坐骑踏雪胭脂马,也好像愤怒不平,扬声嘶鸣起来。

    红袍将周德威,身高六尺,面容俊秀,但却是一张黑脸膛,时任沙陀军的铁林军(重骑兵)军使(指挥官)。他字镇远、小字阳五,好像只有李克用能叫他的小字。此时听见节帅发怒,连忙笑着打圆场:

    “司空,恭祖也是讲究礼仪……”

    李克用继续发泄愤怒:“讲甚礼仪!若是官家讲理,为何偏我李克用做不得使相!”

    不但周德威、史敬存,连李克用身旁的亲骑军(警卫队指挥官)指挥使薛铁山、贴身警卫贺回鹘等人都听明白了:咱们节帅吃醋了!

    朝廷派来的河东监军陈景思听到李克用提起官家,只好讪讪向李克用解释:“李司空,此时确实蹊跷,待咱家回朝之后,定会奏明大家,大家定然有公平裁决,公平裁决。”

    陈景思虽然是个宦官,但为人倒还实诚。只是他说话总喜欢重复最后一句话,所以听见他重复自己的话的时候,就知道他话已经说完了。

    周德威感到应该说点高兴的事,让司空忘记这桩闹心的事:“司空,末将觉得,此事该有三个计较。”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没有吭声。

    周德威立刻大声说道:“第一个计较,是想当初良田陂一战,恭祖枪挑孟绝海、邓天王等十八员黄巢大将,黄巢因此被司空撵出长安丢了皇帝宝座。他无奈之下只好对侄子黄皓说,爷本来就只想做个节帅,如今可比节帅威风多了!”

    他模仿着黄巢说话,倒是惟妙惟肖,跟随李克用的众将顿时哈哈大笑,连李克用脸上的阴霾也少了许多,嘟囔了一句:“这厮倒想得开。”

    见义父不大生气了,史敬存连忙说道:“就是,后来在王满渡,咱们才死了两千弟兄,就打败了黄巢的四万大军……”

    李克用皱起浓眉:“什么叫‘才死了’!咱们是血战捐躯!都是铁骨铮铮的兄弟!十一你说的倒是轻松!”

    见十一太保史敬存被责备,周德威连忙又说:“臣说的第二个计较,就是王满渡杀败黄巢后,他从节帅变成流寇,只能四下掳掠。听说他却扬言,流寇怎么了?爷又不是没干过流寇!顶多五年,爷的大齐就会东山再起!”

    李克用揉揉那只睁不开的右眼,冷哼一声:“东山再起?做梦!”

    周德威又说:“有大帅这‘黄巢克星’在,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臣说的第三个计较,却是司空此番在汴河,又把他辛苦收拢的三万人马一扫而光!哈哈,这一来,他连流寇都当不成啦!听说现在他只剩下百把人,也不知藏哪里去了。司空把一个皇帝打的变成了小土匪,当真是忠义救国,功在社稷!”

    李克用淡淡一笑:“黄巢只剩百十号人,不过釜底游鱼罢了。不理他,咱们今晚好好喝顿酒,明天返回河东!”

    白袍将史敬存赶紧抱拳表决心:“父帅给孩儿五百兵,定然将黄巢捉来!”

    李克用没有理他,只顾策马前行。

    铁林军使周德威连忙插话:“恭祖你可不能走,今晚朱三给司空接风,你还要喝酒呢。”

    李克用闻言,回头看看史敬存:“对了,你的箭伤如何?喝酒后血走得快,对伤口痊愈不好。”

    十一太保史敬存连忙回答:“又劳阿耶费心,却是好得多了。既然阿耶唠叨,孩儿今晚就不喝那马尿。”

    李克用苦笑:“十一你啊,一身好武艺,偏偏拙嘴笨眼。”

    其实史敬存眼睛不笨,此时他忽然一声大喊:

    “父帅,那大树下莫非有人?”

    话音未落,周德威已经“铮”一声抽出一柄似枪似槊又似矛的奇门兵器——三皇透甲锥,同时向大树飞马而去。史敬存等众将也立刻挡在了李克用马前,然后一齐看着冲向大树的周德威。

    李克用冷哼一声,右手一伸,小个子贺回鹘是贴身侍卫,连忙把背上的射雕弯弓呈上。

    这时候周德威回来了。

    这个重骑兵指挥官揩了一把眼睛的泪水,才向李克用抱拳道:“司空,那是一家四口,俱都饿死在树下了。”

    李克用吃了一惊:“一家四口?”

    史敬存也问:“都死绝了?灭门惨案?”

    铁林军使周德威声音低沉:“妇人怀里抱着个吃奶小儿,翁婿两人又张臂围着她,似乎是为她遮挡风寒。一家人身上皆无刀剑伤痕,却全是皮包骨头,显见是冻饿而死。”

    李克用叹口气:“五月天不至于冻死人。想是流浪至此,全家饿死了。去看看。”

    史敬存嘟囔着:“战场多少死人,不见阿耶去看一个。现在去看这家死人,却不晦气?”

    李克用瞪了他一眼,策马向树下而去。周德威等众将连忙跟随李克用过去,小个子贺回鹘轻轻拉了一把史敬存,低声说:“十一太保,司空向来最重情义,听说一家百姓饿死,自然要亲眼看过。”

    此时众人冒着尸臭来到树下,李克用用马鞭指指那妇人的乳房说:“干瘪如纸,哪有乳汁给孩儿吃?”

    一群男人一齐看向那妇人乳房,只见两张布满皱纹的肮脏肉片耷拉在她胸前,黢黑的乳头冷冰冰陷入皮内,哪里还有半点女性的魅力?男人们猛然觉得喉头一阵哽咽,竟无一人还能开口附和司空。

    只有监军陈景思边哭边骂:“这都是巢贼危害天下,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周德威说出大家的心里话:“周某身为爷们不能保护妇孺,愧煞七尺之躯!”

    这群身经百战的男人,作为军人他们不会哭泣,但此刻都忍不住用手擦泪。听了周德威的话,大家纷纷点头。

    李克用叹了口气,吩咐亲骑军使薛铁山:“铁山,带人去把他们埋了吧。军中没有现成棺木,你要挖个大坑将这一家合葬了。哦,记得弄点吃的、穿的,给他们陪葬。”

    听到薛铁山称喏后,李克用才率领众人策马返回官道,他的心情更加郁闷,不由问陈景思:“陈公,李某打翻黄巢,却不料,”他挥手指指那棵大树:“百姓如此下场,李某心中难安!”

    陈景思忙说:“司空,司空,巢贼大劫,饿殍遍野,国家恢复尚需时日。倒是司空这使相头衔的疑惑嘛,待下官回到长安,定然向圣人禀明,想来圣旨很快就会下来。下官所见,司空青春年少,前程无量,前程无量啊。”

    李克用向他点点头:“如此说来,倒要劳烦陈公公帮李某美言两句了。”

    陈景思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李克用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看史敬存:“适才你说,朱三要给我接风?”

    十一太保史敬存连忙回答:“是。他说要请父帅畅饮美酒。”

    李克用左眼亮了一下,又耷拉下眼皮:“哼,酒当然要喝。嗯,到了汴州,十一你再寻个医馆,好生调养伤情。”

    周德威忽然插嘴:“司空,此事末将有两个计较。”

    李克用看看他。

    这位重骑兵指挥官微微一笑:“第一个计较,今晚这接风宴,恭祖虽说他不饮酒,却只怕还是少不了他。”

    李克用有些奇怪:“当然会让他去啊,王满渡的功臣嘛,朱三难道不该好好感谢他?”

    周德威微微摇头:“末将之意,却是让他做个门神,紧随司空周围护卫,也好让宵小们敬畏。”他咬着牙狠狠说道:“虽说宴无好宴,但今晚谁要敢搞鸿门宴,趁早收起野心。”

    李克用皱起眉头想了想:“说第二个。”

    周德威看看司空:“第二个计较,却是大太保和存孝。”

    李克用随口说:“今晚酒宴,也少不了他两个。”

    周德威抱拳恳求:“末将是想请司空下令,今晚要他两个统领大军屯驻城外!这样,十一在城内,贴身保护司空,大军驻守城外,遥做威慑!”

    见李克用沉思不语,亲骑军使薛铁山笑道:“镇远未免多虑,只是进个城、吃个酒便睡觉!再者薛某的亲骑军,虽只三百骑,纵横天下却怕谁来?但凡薛某活着,必保司空无恙!”

    周德威伸手拍拍薛铁山肩膀:“既有活路,何必拼死?司空以为如何?”

    李克用的左眼转了转,哈哈一笑:“只是委屈邈佶烈和十三,今晚没有好酒喝。”

    周德威听司空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心中一宽,笑着说:“末将这就去叮嘱他们,率大军在宋庄一带安营扎寨。不但没酒喝,还要枕戈待旦。”

    李克用:“且慢。叫邈佶烈做代都统。”

    周德威明白李克用是不放心十三太保李存孝。李存孝虽然武艺高强,却只擅长斩将夺旗。统帅大军,还是大太保邈佶烈比较合适。

    周德威马上拱手:“明白。”骑着他那匹代北野马飞驰而去。

    史敬存向李克用说道:“镇远倒是好计较,真乃小心行得万年船。”

    军令如山倒,不多时间,就见浩浩荡荡的大军已经转向,去汴州西北的宋庄一带安营扎寨。周德威回来报告,说邈佶烈他们领兵前往宋庄,就不来向李克用辞行了。

    李克用倒是不在意,亲骑军使薛铁山却笑着问:“十三最爱美酒,听说喝酒没他,不会着急了吧?”

    现在李克用只剩下一支小部队,而且队伍中还有一乘轿子,那是他的夫人曹氏和三郎李存勖。李克用带着铁林军使周德威、随身护卫贺回鹘、朝廷监军陈景思,在亲骑军使薛铁山指挥的三百骑兵保护下,来到了汴州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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