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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晓月过残垒(上)

作者:姒姜
更新时间:2018-11-13 04:53:27
    八月初五,兵临城下!

    妫语带着些微的咳嗽,纵马亲临城下,其间亦有大臣进言,此举太过涉险,君主位尊,不可如此,但都只被“负隅之兵,有何惧焉”轻语带过。

    那一日,她看到了白霓裳纵身跳下城墙,血溅在墙根上,亦溅在她心底。那人,那个也曾参与了制造其苦难的罪魁祸首之一,那个曾经要她替她报仇的白霓裳,当真以命守住了当初的承诺。只因她不肯说一句“天命所归”,助萧霓赢得名正言顺的民心,她就跳了下来,如此干脆,如此轻易!

    那瞬时溅开的血,直呛入她的眼,令浑身的血液都激荡起来。妫语只觉眼前发黑,喉口一甜,心道不对,只是强抿着唇憋着,身子便有些不稳。幸得身侧的知云瞧见,立时借着一扶,导过些真气,方勉强回得营帐。

    知云立时招过巫弋相瞧,孙预也紧守在一侧。然而此时的妫语只觉眼前一片红黑,耳边似有人语,但只觉俱是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分不明白,倒是身上难受得紧,似是有什么灼烫的物件直贴着她的手,她努力想甩开,却是怎么也不能够。

    孙预心中止不住一阵阵发凉,她在乱动,他只能以手紧紧扣住她的手,但触肤只觉一片冰凉,竟已无半分温热。他转而瞪向巫弋,却也只能是在一边直瞅着发呆,在看到巫弋浓重而化之不开的忧急之后,他只觉得心头一点热意也无,人呆呆地着,口张了张,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唯一能做的,似是只有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握住,永不放手。

    “快点让开!”沈磕仪在帐外嚷着,“这是给皇上瞧病的!你再不让开……”

    “沈姑娘,里边请。”喜雨听到声音,立时出来将她以及她身旁被拖得气喘不已的老者迎了进去。

    沈磕仪一入帐,瞧见里头人人傻愣愣地,知道不对,一把扯了身后的老者出来,“快看!快看!”

    那老者直顺过几口气,方才有余力瞪了沈磕仪一眼,他上前朝巫弋淡淡行了个礼,“让老夫瞧瞧如何?”言语里,似有七分自负。这话让帐内所有人心底都腾起一股希望。孙预一听此话,心中陡然一喜,似是整个神志突然醒过来似的,连忙挪着身子让开,只是手中不放。

    “老先生请。”巫弋见他颇有几分道家风骨,知道必有真凭实学,便侧身一让。

    那老者瞧了瞧孙预,“先把手放开吧。”

    知云抢在头里道:“老先生,皇上她手一直乱挥……只怕……”

    “她肤凉如冰,你等温热之手触她,令她感于灼烫,自然要挣扎,放开片刻,待老夫施几针,自然平静。”

    孙预见他未诊已知三分,心中不由欣悦,连忙将手放开。

    老者上前,先从一侧的药箱里取出一针囊,挑了几枚特别长的毫针,在妫语头部以快手连刺十三枚,其间有几处针以粗,有几处针以细。巫弋在旁瞧得心中大惊,知晓此人医术高绝,不由心神一松。

    那老者连施几针之后,待了半刻,便将针取下,此时瞧妫语,已略略回复些血色,人亦平静下来,不再呓语不断。孙预与知云等人互看一眼,心下微宽。

    那老者见其平静下来,这才着手切脉,这一诊便诊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罢下。众人心中忧急,然而那老者却只是锁着眉目不说话,似在思索什么,良久,方才“啊”了声。

    “怎么样?”众人不由异口同声。

    老者朝他们回望了一眼,搔了搔脸,“呃,这个病有些麻烦,病灶极深,又拖延了那么久,元神虚损,精血亏败……”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到底能不能救?”沈磕仪急了。

    “呃,这个让老夫再回去查查书,查查书。”说罢他也不理众人的怒瞪,只是低眉瞅着闭目躺着的妫语。

    巫弋忽然从身上掏出一张纸,“老先生,此是‘绝尘纱’的配伍……”

    老者一手夺去,细瞧了瞧,便又递了回来,“要在十年之前,解毒没什么难的。可如今其毒累积,伤气伤腑,关键还在能不能养。”老者说罢,忽地立起,“还是先查些书。啊!对了!这病三个月内还可一缓,我这里开张方子,你们先给她吃着,保准三个月内平安无事。”

    孙预一把拉住他,“那三个月后呢?你真的能在三个月内找到解救之法么?”

    老者望着他沉吟了会,才道:“老夫尽力,但是……生死有命!”他吐出这句话,便起身走了。余下一帐诸人,心事重重。

    沈磕仪恨得将牙咬得“咯咯”响,骂道:“这老混蛋!就这么跑了!”她回头朝众人一摆手,道,“你们放心!三个月之内,抬我也会把他抬来给人治病的!”

    众人不语,只是瞧着孙预缓缓将人抱在怀中,一语不发。沈磕仪瞧着瞧着,眼便红了,偷偷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心中定下主意,便是把所有人到的地方土都给翻了,也要找出能治的人来。当下,她也不多说,只是出了帐,将消息发出去。

    妫语恍然如做了个梦,幽幽醒来,却见孙预直睁着眼一愣不愣地瞧着她。她只是一张眼,便对上孙预专注得近似痴了的眼神,密密的流转出一抹近于悲哀的深沉,情钟意坚,是那样深,也是那样沉。

    妫语心头有些发酸,只想好好抱住他,好好抚平他眼中的伤痛。她绽开最为动人的一笑,虽有些苍白,却也似能一瞬间敛尽八月秋光,明澈澈得摄人心魂,“孙预,等我病好了,我就嫁给你!”她说得好不欢欣,有些绵软的身子轻轻靠入孙预怀中。

    “好!好!好……”孙预紧紧抱住她,眼中酸胀,泪意是怎么也忍不住,喉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连那一声“好”也似石磨碾过一般暗哑。几生几世,他都娶定她了!

    对于闻氏,妫语先是劝降,招之不得,便即下令围城。一切按部就班,似是稳稳行来,沈磕仪讶异了半晌,才问,“你怎么那么平心静气?”自那日桃居老人诊治之后,妫语倒的确未见虚弱之态,依旧行事决断,未见当日之症。众人心中都微有些心疼,但摆到妫语面前却都是笑脸相迎。

    妫语手中正端着药,便一气喝下,漱了口才答她,“如若真没个安排,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猴子耍把戏,总也要有个制着才不至于无法无天。”她顿了顿,想起一人,“甪里烟桥怎样了?”

    “哦,差不多快好了。只是浑身的伤都痛着,没日没夜的叫唤,有些烦人罢了。”

    “那……何秉的遗体安置妥当了么?”妫语说到何秉,语气就有些沉,她还清楚记得,那日召见,何秉所说的话。

    ……皇上,臣一介文生,智不足以谋局,武不足以杀敌,不能保皇上御驾亲征,唯有持这一身方正,不让天都给小人压圬了!……

    ……皇上,此番一别,只怕后会无期,臣有一些心里话想禀明皇上。皇上,天下以民为本,风调雨顺百谷登,民不饥寒是上瑞。皇上此一战必能使匈奴大伤元气,匈奴一伤,十年之内可不复边关之危。皇上近年征兵强武,肃清海寇,北击匈奴,虽为赫赫武功,然毕竟耗费民力,征调赋税,百姓积贫,总非盛世之道……

    ……皇上此去珍重,何秉就此拜别!

    如今思来,那番话犹历历在耳,而人已作诀别。

    “已安排妥了,你放心吧。”沈磕仪见她容色微敛,怕她又去多想伤身,便忙岔开话题,“哎!你刚刚说你都有所安排,你到底安排了几手?”

    妫语回过神来,瞧着她一笑,成竹在胸,“刑部尚书施前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名声虽为酷吏,却是一个刚简之人,有他在,高鹄就不会死。”

    “嗯,那个九门提督?”

    “不错。高鹄虽然下了狱,但有着施前,当然,你们三司馆也功不可没,他定能出狱,只要一出狱,能够顺利到了提督营,他就能拿着我的密旨,调动京畿兵马。这是一手。”

    “……”沈磕仪讶了半晌,才咂了咂舌,“那第二手呢?”

    “第二手么,就布置得有些远了。”她搁下朱批,淡淡理过奏章,“闻君祥能借用的兵马就只有两处,一是桐州的李良一处,再就是乌元平三州的都尉沙宇一处。而不管是哪处兵马,都是当地招兵,其家小俱在原籍。”

    “然后呢?”沈磕仪听得有些糊涂。

    “呵呵。”妫语轻轻一笑,“乌州知州秦离是孙家那边的,自然不会助着闻氏。而沙宇的兵将,却俱是乌州元州一带的人。”

    “这个怎么说呢?”沈磕仪似是知道了什么,又似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说,只要秦离在乌州稍微煽动一下百姓,那些前线作战的将士的父母妻儿都会成为抵抗他们的主力。”

    “耶!”沈磕仪恍然,愕了半晌才偷偷朝妫语瞄了眼,“会不会太会算了些?”看来那老头说的思虑过重,还真不是瞎蒙的。

    “还有两个人,必要时,他们亦会倾力倒戈,将闻氏一网打尽!”

    “谁?”

    “看着吧!不出一个月,天都可破。”妫语不答,反是极为自信地笑了笑,身为女皇那种君临天下的气度不自觉地展现开来,看得沈磕仪有些怔忡。

    “启禀皇上,城中有使请见。”

    “有使?”妫语极冷地哼了声,“什么使?”

    知云一听就觉出味来,马上改口道:“中书令方洪平。”

    “也料得只有此人才不知死活。”妫语拂袖站起,“召众臣至中帐议事,把方洪平也带上。”

    “是。”

    中帐,一行朝官俱已照着朝堂站定,这才将方洪平带了上来。方洪平瞧见这模样,脸上微微一红。

    “方卿,可还记得你的位子,同僚们可是将它还空着。”妫语淡淡嘲讽。

    方洪平咬了咬牙,并不好答话,便略过这一句,直奔主题。“小臣前来是代新皇传递圣意的,望您三思而行。”

    “放肆!”妫语眼见得他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冷哼,“什么新皇!什么圣意!尔等阴谋纂逆,却还敢派什么使臣前来叫阵!朕倒要看看,你们还能嚣张到几时!来人!将此反臣拉下去斩了!”

    方洪平浑身一颤,连话都结巴起来,“不……不……皇上……皇上饶命啊!皇上……”

    列班的风显明猛地咽了咽口水,又朝女皇望了一眼,出声拦了拦,“皇上,古语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样斩了方,方洪平,只怕会遭人非议……”

    妫语本来也未见气,此时听得这番话,心中不由大怒,“朕为天子,其乃逆臣,何来两国?何来使臣?”

    风显明一怔,讷不可言。

    八月廿,天都已被围了整整半月,闻党等人心中着急,不意女皇回师会如此迅速,更不曾料到与匈奴一战,王师仍是精锐俱在。

    秋空明净,已夹来些欲寒的征候,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桂花便落了一地。水扬波俯身拾起一撮落蕊,摊在手心嗅了嗅,软湿的甜香便沾在了鼻尖掌上。

    “大人,又有一处百姓闹事了。”小吏在身后禀报。

    水扬波只是看着眼前这棵植于府衙后园的桂树,许是昨夜风雨大了些,枝头的花叶被吹落了好些。一片衰败之象!他并未回过身去,只是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大人,城中粮草……”

    “这也是你能过问的事么?”水扬波冷冷地打断他,“下去做你的份内事!”

    “是。大人。”小吏不敢再言,马上便退了下去。

    水扬波在小吏走后长长地叹了声,眼神有些迷惘,是不是快结束了?望着风过便一阵落蕊成雨的桂树,心中却异常地生不出一丝儿焦急与惊惧来,是不是知晓要必死无疑的人反而会如此安定呢?他自嘲一笑,幽幽地忆起一些话来。

    ……扬波,清者自守,当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一如既往!他的心何尝不是一如既往,如非这般,他哪里至于现在!舍了名,舍了节,舍了气,空负一身抱负,空负一身才学,空负……多年痴心,他只换来了她的正视,不是君与臣的正视。傻呀!水扬波自嘲地轻轻笑起来,继而是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府衙的众小吏都躲在门廊处看着他大笑,莫名其妙的。

    “你们干什么呢!”曾霜心急火燎地跑来想找水扬波议事,却见一群小吏都聚在一处,不由心头更怒上一分。

    “大人恕罪。”小吏们连忙谢罪,“只是大人,下官实在不明白水大人在笑什么。”

    “笑什么?”曾霜犯疑,也朝后园望去,只见水扬波正单手扶着桂树大笑,花蕊落了他一身,看去总有些凄怆的意味。曾霜心下一沉,眉便深深地锁起来。敌未至,心已散!这仗,还能怎么打?曾霜闭上眼,手握成拳,在廊柱上狠狠砸了下,转身便走。

    府门外,曾霜正欲跨马而去,却碰上德王身边的一名小侍。“曾大人,王爷有急事找您商量……”

    “又有百姓抢粮么?”曾霜的眉一直没解开过。

    “……不是。是……刘大人开了一个仓,放了原来的军粮……”

    “放了粮?!”曾霜一惊,“哪个刘大人?”

    “就是大理寺卿的刘大人。”

    “什么!太傅是让他审理那几个寻事的刁民,他去放什么仓!”曾霜脸色大变,这个该死的刘郢华!

    “王爷也正发火呢!所以请您过府议议。”

    “人拿下没有?”曾霜沉着声问,一边已跨上了马。

    “还未。王爷怕拿了人会引起民变。”

    “早就已经民变了!现在还顾得了这些?!”曾霜哼了声,手中的鞭子狠狠击在马尾上,马吃痛,疾往德王府奔去。

    八月廿二,九门提督高鹄率兵卒打开了天都东左的齐德门。闻君祥心中一凉,眼神定定的,就是望着窗外的秋雨发呆。

    萧霓颓然靠在椅背上,神色愈冷,眼神便愈怨毒。“真不行,就把真相给抛出去!一个外族人,碧落是没她的立足之地的!”

    闻君祥一愣,随即反驳,“不行!招附寄魂是何等大的罪?她固然没命,我们也得跟着陪葬啊!”

    “你以为现在我们还有活路么?”萧霓冷冰冰地反问了一句,堵得闻君祥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太傅!太傅大人!”外面一叠声的高唤,叫得闻君祥心头更乱作一团。

    “嚷什么!齐德门还没封住?”

    “回,回大人,封,封住了。”家丁显然跑着赶来报讯,气喘得厉害,“可是,大,大人,城门外,聚,聚集了许多百姓,好像,是,是*州那边过来的……”

    “乌州?那有什么事?”闻君祥莫名其妙,想想又觉不对,“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沙都尉带来的兵马,可都是乌元一带的人。”

    嗯?闻君祥朝他看了会儿,猛然觉过味来,“你,你是说……那现在沙都尉在哪儿?”军心!军心!这可一定要稳住!

    “沙都尉正在城楼上,德王爷也赶过去了。”

    “唉!”闻君祥仰天一叹,“备马!我也过去。对了,有通知曾霜么?”他疾步向外走去。

    “已通知曾大人了,萧大人也已赶到那儿。”

    “你去告诉李良,让他不用再与高鹄纠缠了,管好他自己的部下,要是也如沙宇手下的那样起了乱子,让他杀一儆百,先镇住再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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