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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2

作者:钱钟书
更新时间:2018-06-23 22:09:49
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刺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注笑。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岂有此理!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了半杯酒,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我没说错罢?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浅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辛楣对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红,”说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们罚自己一杯。方先生,你应该知道出典,你不比我们呀!为什么也一窍不通?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大丢脸!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给鸿渐的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经忙着还席了!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苏小姐发恨道:“还说风凉话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慎明,你随身带药的,有没有万金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吩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uvrepetiti(可怜的小东西)”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汽车到周家,苏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带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要招待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的鸿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么不把苏小姐看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齿线的痛,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来,对苏小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问他好了没有,有没有兴臻去夜谈。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苏小姐的母亲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在家。她见了鸿渐,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同到园里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脸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悟这情势太危险,今天不该自投罗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症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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