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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8

作者:钱钟书
更新时间:2018-06-23 22:09:49
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

    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字“犭亢”――输入者)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么不能上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揞我的烟头。”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卒位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

    ,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家听了剌耳朵。”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领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过他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聋子!”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界,大家别讲。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饭仿佛在胃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廛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

    ,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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