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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惊变前夕

作者:落日蔷薇
更新时间:2018-11-13 05:05:24
    霍锦骁没办法再等下去,生平头一次,她沉不住气。

    这事儿要么不来,要来便是一桩接着一桩。红夷炮的运送、东辞的安危、祁望的不归、梁同康的身份,现在再添一样,梁家人的失踪……

    东辞与祁望都不在,她已经习惯了有事找他们其中一个商量,如今身边没人,思绪乱糟糟的,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事实上大事也的确发生了,梁家首当其冲,可她无能为力。

    老赖卖了她一包瓜子就离开,她捧着瓜子浑浑噩噩回了船上,还是巫少弥端着切好的甜瓜过来找她,顺便又沏了壶茶,说是高家送的春茶,具体什么名字她都没听进去,只端杯喝了一大口,连甘苦都没尝出来,就将杯一掷,又把瓜子塞到巫少弥怀里。

    她要去梁家走一趟。

    巫少弥拦不住她,眼瞅着她身影消失,只有声音随风飘来:“我去梁家一趟。”

    到底没说什么,他就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眉间渐渐拢起,露出一缕迷惑,捏着手里的瓜子隔着纸摸出一颗颗水滴的形状。

    ————

    石潭梁府的角门紧闭,门口站了两个守卫,腰间佩着刀,站得笔直。

    角门向来是下人或女眷日常出入的门,白天一般不关,都由小厮或者婆子守着,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霍锦骁便知梁家确实出事,所以守卫得森严,她在角门外的大榕树后站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进出,便又拐去正门。

    正门倒正好打开。

    好些人从影壁之后绕出,往正门外行去。霍锦骁看得仔细,当前穿着官服的男人是石潭港的知府,梁同康陪送出门,身畔是随侍的曲梦枝,往后是梁俊毅与几个佩刀衙役。这些人脸色都不好,梁同康面色苍白憔悴,比上回见时更瘦一些,只有眼神隐约透出狠劲,曲梦枝脸上不见笑容,只时不时搀扶一下梁同康,梁俊毅也是满脸哀肃,官府的人则是清一色的沉重。

    迈过大门,几人抱拳告辞,不过片刻,知府就带着人离开。曲梦枝上前扶住梁同康,梁同康挥开她的手,朝身后跟的梁俊毅厉色吩咐起来,回转时的神情不见半分儒雅,倒有股子悍匪的精厉,藏也不藏。

    那股熟悉的气息又绕着梁同康散开,比前几次都要强烈,霍锦骁甚至无需费力就能轻易察觉,潜在暗中的人一直跟着梁同康。

    很快的,曲梦枝就随他又进了宅,门口只留梁俊毅一人指挥着。大门很快阖上,门外跑来群护卫,按着梁俊毅的分派将整个宅子团团围起。

    霍锦骁找不到机会上前询问。

    按老赖的说法,全州城梁家的案子是大案,整个宅门上下百来口人,一夜之间死的死、伤得伤、逃的逃,大半夜的嚷起来,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遭遇这样的灭门大祸,不声不息就叫人潜进府里逞凶,官府的人赶到时,整个宅子都成了阿鼻地狱,事后一搜寻,才发现梁同康的妻妾儿女通通被绑,不知去向。

    这么大的案子,全州城的百姓看在眼里,悠悠众口想堵是堵不上,早就震惊三港,传到石潭港也是迟早的事,她只是得消息早些,再过两天,恐怕石潭港也该议论纷纷了。

    全州知府怀疑这案子是海匪所为,最近三港极不太平,海匪和倭寇频频滋扰生事,梁家是三港有名的大户人家,被人看上绑走家人要胁银钱并不奇怪,只是怪就怪在这起人竟然绑了梁同康的所有家人,宅中下人护院但凡有反抗的都被杀了,手段狠辣,不像是求财。

    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爷,也与三爷有莫大关系,他的家宅岂是普通海匪能轻易闯进去的?普通海匪又怎么进入全州城?被绑走的人都藏到哪里?这事与三爷可有关系?

    霍锦骁想得头疼,没有答案。

    “小景?”梁俊毅安排完院外的事,突然看到远处墙根下的她,便快步前来。

    “二公子。”霍锦骁打了声招呼,从墙根下走上前。

    那日过后,梁俊毅没再找过她,两人乍一相逢,她还有些尴尬,但这不是尴尬的时候。梁俊毅脸色很差,笑也是勉强扯起来的,只问她来此何事。

    她也不隐瞒:“听说了些全州城发生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家里是出了点事。”梁俊毅点头,又想起前几日她夜探梁府之事来,强扯的笑淡了些,“多谢你挂心,不过此事……与你可有关系?”

    “没有关系。梁府逢此祸事,我只是……”

    “没有关系最好,你回去吧,别惹祸上身。”梁俊毅干脆利落地打断她,“别再来了,快走吧。”

    霍锦骁的话再难问下去,他也已转身回宅,她挠挠头,回了港口。

    ————

    霍锦骁觉得自己需要静静,把最近的事厘清之后才能决定是留在石潭,还是往两江去找东辞,又或者去全州一探究竟?傍晚她就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连巫少弥都没来烦她。他只在玄鹰号徘徊了一会,就回了自己的船。

    燕蛟来的那艘船,也是双桅沙船,比玄鹰号小一些,取名为“双燕”,是巫少弥出海时最常用的船,船上都是燕蛟人,轻易不许外人进出,连平南的人也不行。

    霍锦骁不出来,他就坐在双燕的甲板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玄鹰号,一看就是个把时辰,也不知在想什么。

    玄鹰号上来往的人都放轻了脚步,夕阳余晖散漫地落在海上,霍锦骁趴在船舱小小的圆窗前看朦胧的光,手摩娑着自己脖子上挂的玉。

    她有些想魏东辞。

    他脑子比她好使,遇事也比她冷静,这种情况肯定不慌不忙抽丝剥茧,想好对策,她就不行了。虽然常有人夸她聪明,可她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在东海能混到今天,有一大半还都靠自己的运气,她这人运气一直不错。

    小聪明她有,但大局观,她不如东辞,也比不上祁望,这两人哪怕有一个在石潭,她都不会这么愁。

    心里想着,愁绪就写在脸上,一照镜子她就看到自己打结的眉头,拿手揉了许久,她歪到床上,连晚饭也没吃,就浑浑噩噩睡过去。

    翌日一早她被舱外动静吵醒,眼皮睁开就见天光透亮,舱门外影影绰绰的,脚步声虽多,却又显得小心翼翼,克制着动作,不让声音更大。她心里奇怪,翻身起来

    舱门才开半扇,就见前边甲板背光站着个人。

    压着嗓的低沉话语传来:“知道了,不用叫醒她,让她歇着吧,你们动作轻些就是……”

    那声音,那语气,霍锦骁把舱门彻底打开,冲出来:“祁爷。”

    背光那人转过身,露出她熟稔的面容,果是祁望回来了。

    祁望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刚回玄鹰号还没回过舱就听人说她吩咐谁也不准烦她,再一问,又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能叫霍锦骁苦恼成这样,他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没叫人吵她,倒是她自己出来了。

    “醒了?”他走上前,像褪去光芒似的。

    她还没开口,他又皱眉:“穿成这样就出来?迎接我?”

    霍锦骁低头,发现自个儿穿了身素白寝裙,披着头发就出来了,幸而两人舱房都在甲板上并排挨着,旁边也没什么人,她很快又退到舱门后,伸出只手冲他挥着,示意他进屋。

    “你干嘛?”祁望心里奇怪,难不成这人和他小别几日,还生出相思的急切不成?

    嘴里问着,他已经进她屋里。

    霍锦骁手脚麻溜得很,转眼已经把外披的裙裳上身,头发随便扎个辫,正把脸埋在盆里胡乱洗洗,拿巾帕抹了,又端起隔夜茶水漱口,喉咙咕噜两声把茶水全吐在漱盆中。

    祁望耐心等她做完所有,才道:“叫我过来有事?”

    他看出她眉中急切与喜色来。

    急是因为那事,喜是由于看到他。

    霍锦骁寻思过了,梁家大案没什么好瞒他的,就算她现在不说,过两日传得满城风雨他也要知道,再加上曲梦枝频频找他,不知和这事有没关系,若见到曲梦枝他肯定会知道,倒不如她现在说了,看他如何想。

    给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对面。祁望看着冰凉的茶,没伸手,只挑眉等她开口。她理理思绪,将梁家的事与曲梦枝三番四次问及他的事一一道来。

    中间祁望没有插嘴,只是神色越听越沉,眉宇几乎拢作死结。

    她言简意赅交代完事,问他:“祁爷,这案子起得蹊跷,你看会是何人所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寻常盗匪,梁周康不是个普通商人,老宅那边必也请了高人看宅,这伙人能悄无声息潜进,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这身手不是一般海盗做得到的,要对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准备,恐怕不是掳人勒索这么简单。”祁望指尖叩着桌面道。

    “我也这么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还和三爷有来往,你说会不会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对付他,才派人下这重手。这不像是求财,倒像是要威胁梁同康。”霍锦骁早就想过,其实有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东海倒有几个人,海神三爷自不必说,十大海枭前三都有这实力,再来就是先前与东辞分析过的那股暗中新生势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东海都不太平,三爷迫切地想一统东海,勾结倭人打下不少岛屿,近期正在攻打庞帆的岛。梁家是三爷的军器和物资来源,若是出事,后勤储备吃紧,三爷实力必大打折扣,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对付梁同康一点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吟道。

    他大方承认了自己对霍锦骁有所隐瞒的事。

    按他所说,庞帆最有可能,因为目前来看利益冲突最大的就是庞帆。

    霍锦骁盯着他。有时信与不信,就只一瞬间的事。

    但显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继续道:“小景,这浑水我们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没关系。东海战事暂时还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点,那可就不是几个人、两三艘船的私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别的事我能纵容你,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爷,我没想插手,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出的手,也许……能找出三爷身份,难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于我而言报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紧。”祁望端起隔夜茶润了润嗓,“至于三爷身份,该水落石出之时自然会大白天下,不必急于一时,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这点时间。”

    霍锦骁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着她看海图时说的那番话。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现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说。乱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的做法。

    “我会找机会见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时再与你细说。”祁望站起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谈,他的态度很坚定,毫无回旋。

    ————

    祁望回来之后,船上又忙碌起来,他与钱家谈妥生意,定了一批丝绸,要派船去泰泽运回。货量很大,祁望便点了去运货的船,除玄鹰号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泽,巫少弥也在其中,收到货后不再回石潭,直接运去平南与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锦骁和祁望却还要在石潭留段时间,将余事处理妥当。

    日子一过又是两天,梁家的事果然瞒不住人,风风雨雨从全州城传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为,一时间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连这三城都被海匪滋扰,那沿海已无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线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梦枝的信,约他辰时一刻相见。

    这事他没瞒霍锦骁,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两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时间地点与落款,没有更多内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梦枝的字,祁望不会看错。

    霍锦骁有些担心。这两日梁府守卫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曲梦枝却这时约他私下见面,也不说缘由,谁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们放个风。”

    她想了想道。

    其实还是怕出事,外头风风雨雨,东海也不太平,谁知道有没人觊觎平南想杀祁望。

    祁望从她手里抽走信,道:“好。”

    这好意他不拒绝。

    ————

    傍晚起风,这风来得玄妙,厚云压着天,风声呼呼作响,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响,天地阴沉得像是骤风要来。船晃得厉害,玄鹰号上的人把绳缆加固之后都下了船,躲进附近的茶寮里等着。

    天也不下雨,只刮风,树叶沙石满天飞。

    霍锦骁陪祁望坐在茶寮里等时间,祁望用秦权壶泡了茉莉茶,又叫来对唱曲的父女,隔着帘子在外头弹唱供他打发时间,也不管外头暗沉的天色。

    卯时末,天彻底暗透,他才给了赏钱,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见曲梦枝。

    茶寮外却传来一阵疾步声,有人停在寮外唤霍锦骁。她心里奇怪,掀帘一看,风里微弱的灯下光有个被得歪斜的人,衣裳头发已经飞得没形。

    那人拔开覆面的乱发,喘着气唤她:“景姑娘,先生回来了,请你过去一趟。”

    来的是东辞医馆里的药童。

    魏东辞回来了。

    霍锦骁眉色一亮,正要答应,忽想起自己答应了祁望陪他去见曲梦枝。

    祁望也听到了,不吭声,让她自己选择。

    “先生受伤了。”药童见她没反应,又补充一句。

    “你说什么?”霍锦骁闻言甩开万事,冲进药童面前,“东辞受伤?什么伤,可重?”

    风很大,刮得她衣裳猎猎,头发丝儿乱飞。

    “不太清楚,我急着出来请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进医馆的。”

    霍锦骁大急。魏东辞那人骨子里有些傲气,若非千难万急,绝不会让佟叔背他,如今连进医馆都要靠背,这伤……

    她不敢再想。

    “你去医馆吧,梦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从茶寮里出来,声音淡得像要被风吹散。

    “可是……”霍锦骁两难。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梦枝也不会害我。”祁望抬手挡挡风,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里做了决定。

    “对不起,祁爷。”

    “去吧。”他没说什么,只挥挥手。

    霍锦骁很快转身,也不等药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没入夜色间,像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祁望看了一会,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声“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纸伞,这才快步离开。

    ————

    辰时,天已黑透。

    曲梦枝约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胡同里见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细细长长,四通八达的胡同就像枝条上的柳叶,窄而暗,只有胡同口几户宅子檐下挂的灯笼光芒能隐约洒进来。

    今日风大,灯笼被吹得乱飞,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胡同里又黑了许多。

    祁望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会,他惯常不喜让女人等自己,可惜倚墙等了许久,曲梦枝也没来,倒是风慢慢停下,厚云被吹散,月亮竟还穿出,薄薄洒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梦枝什么事找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虽然他不喜欢让女人等自己,可其实他没什么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没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时过去,他等足三刻钟,觉得够了,直起背要走,胡同口的月光里却歪歪斜斜跑进来一个人。

    脚步不太稳,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晃,细骨伶仃的身段像随风摇摆的柳条儿,也像喝醉酒的人。

    光线昏暗,祁望看不清脸,只看得出是个女人。

    曲梦枝虽然妩媚,可也不会这样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听到一声轻唤。

    “祁望。”

    真是曲梦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问她,就见她软软倒下,他伸手一接,将人抱下,摸到满手血。

    长夜昏巷,星沉月隐,像多年前血色满覆的夜。

    血,温热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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