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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箱 小院与我

作者:高山仰止
更新时间:2024-05-26 11:44:31
    风箱与我有过一段往事,发生在小院里。那是少年长成的经历,是红尘陌上的闪回,是一段懵懂的时光。风箱、小院与我,三者相依相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全了今生可以领悟的锦瑟年华,感知了一世可以懂得的四季冷暖。于是缘分的始末,从此感化了一缕挥手的烟尘,完美了这段悠然的岁月。我之后所有的执着,均来自于风箱永不停息的特性;而我寂然平静的处世,也来自于小院淡泊如菊的情操。

    是啊,浮日平凡,领悟却深;流年虽短,记忆优新;繁华落莫,都是慈悲。世间所有的心田升花,人间处处的烟火情怀,都是因了这注定的缘分,成全了岁月,成就了过往,又成为了挥手之后的过眼云烟。

    故事已经遥远,往事并不如烟,尘世人间,细说从前,原来在我的这番仓海桑田里,还有着一段如此暖心的清欢,有过一场这般清澈的因缘。让不知此时已在何处的风箱,或早也改变了模样的小院,仰望明月时,是否也想起了我们一同经过的风雨,一同走过的时光。

    所以,我仰望明月思遥远,静守浮日恋红尘。桌上的纸张,便因了思绪而飘动;陈年的旧事,也沿着回忆又涌现。过往似一首平缓而悠长的歌,拖着一丝袅袅的颤音,伴着一份惘然的惆怅,又与我一同走进了那个风箱响起的小院里。于是,在一方柴门的闭合之中,我们重现了昨日那段清风吹拂的岁月。风箱在响,少年在笑,小院安详,光阴静好。

    我的家在一个普通的小村庄里。这里的山石裸露尘土气扬,穷乡僻壤干烈的光,清风吹不起几卷荷莲,烟雨也荡不出迷离道场。在村落的边缘,有一处四方的小院,是有堂屋、西房以及院墙组成。堂屋用青砖盖起,西房由土坯垒成,院墙用黄土夯实。这就是我的家,是我生存长大的地方。

    这里密集有许多的小院,一户挨着一户,一处挤着一处,拼凑成了一个个的人家。我家是其中之一,在村子北边的小街上。小街不深,从东到西二百余米,却也因了阳光的照耀,幻化出几番幽然的意境。勤劳的人们,清晨下地或傍晚归来,从小街上缓缓走过,似从遥远的净土禅院走出,又走入了光彩闭合的他处空间。朝阳满天,霞光撒地,凡尘寂静,空灵清秀,有几番悠然,也有几份肃穆。于是,在优美的画卷里,我的父老乡亲就这样在高庄以朴素的姿态过着安静的日子。

    这是一处清贫的村落,几多风雨的滋润,也不能温暖出一树一树的花开。我只知道叶子绿了,母亲要忙于耕种;枝头黄了,母亲要忙于收割。叶子绿过黄过之后,在这方小院里一位懵懵懂懂的孩童就慢慢长大了。起初还有一位年龄稍大的姐姐照看,姐姐离开后,小院里就留下了孩童一人,或载歌载舞,都是随意,或读书游玩,皆是自然。然后,霞光一明一灭,小院一启一合,伴随着风箱有规律的声响,这位孩童又渐渐长成了少年。一同长大的还有云飘、云落的随缘日月。

    在堂屋墙外的一角,父亲搭起了一间低矮、简陋的小房,土坯砌墙,木棍为梁,是饭屋,生火做饭的地方。饭屋内有两处灶台,一处是大灶台,安置着大锅,做稀饭、煮地瓜用;一处是小灶台,支砌着小锅,炒菜烧水用;角落里堆放着干柴;门口还有一个水缸。这便是饭屋的全部家当了。彼显拥挤。在大灶台与墙之间,还有一个重要的物件——风箱,是做饭时鼓风的工具,一并归属于大灶台之范畴。那个时代的农村,家家都有这样的风箱。清晨、午时或傍晚,每家每户的风箱一响,似商定的信号,如约定的程序,此起彼伏你消他长。于是,风箱便随了太阳的升起与落下,准时的奏出了参差不齐的音符,与一天天光临的日月合鸣。

    风箱是凡尘世间的人们与神灵的攀谈,是一代代的生命与自然的感应,是生生不息的百姓与日月的对话,也是我认知这个世界的最早触点。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母亲将我揽入怀中,坐在大灶台前,一边往灶堂内添柴,一边拉动着风箱。灶堂的火苗,便随了风箱的鼓动,一闪一闪照耀着我们红彤彤的脸庞。所以,风箱的响声,成了我最早感知到的尘世福音;灶堂的火焰,是我初始体会到的人间温暖。而随着一顿顿热气腾腾的地瓜稀饭熟了,我们的日子也慢慢甜蜜起来。

    当我踉踉跄跄的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时,便是在风箱的声响中,慢慢的走出了饭屋,并在宽阔的小院内摇摇晃晃的迈步。从小院的东头走到西头,那个漫长啊,我仿佛走了很久很久,而周围的狗、鸡则警惕的看着这个突然直立的物种,还有些胆怯与惊恐。之后,我慢慢长大,可以随意的在小院内奔跑了,这才知道,原来小院是我可以安生的领土,是我随意丈量的边疆,是我自由自在的山河,更是我无所畏惧的版图。我只要在小院内,便可以为所欲为。我也才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家呢。

    在小院内游玩,我还有许多的玩伴儿,如狗与鸡。狗有一只,鸡有一群。但有一只很厉害的大公鸡,整天扬着头,挺着脖,趾高气昂,目空一切,随时处于备战状态。稍有不和,便与狗儿争夺天地。战事频繁发生。论野蛮霸道两者不相上下,说争强好胜更是旗鼓相当。却也成全了尘世烟火中的鸡飞狗跳。而在小院朝阳的墙角边,母亲还种植了一排月季花,每逢春暖花开,便是鲜花灿烂,红绿相摇,成为一处风景独特的绝佳之地。

    在我稚嫩的意识里,由于小院是我的领地,而狗儿与鸡群自然归属于我管。当然,它们都有固守的地盘。我们可以互不侵犯,各自为政;也可以独立为王,欺凌他方。由于互不服气,战争时时爆发。场面一,我频繁的追着狗打,追着大公鸡打;场面二,狗与鸡互相追赶着打;场面三,狗与鸡一同追赶着我跑。于是小院内,鸡犬不宁烽火连天,狼烟四起乌烟瘴气。天天如此,时时如许。而争战的根源,全是为着一口吃食,为了吃到数量不多的食物。也因此造就了红尘烟火里最真实的一幕。

    我那时小,时常拿着食物在院内游逛,因此会被狗、大公鸡盯上。稍不留神,大公鸡突然跳起一口叨掉,然后飞奔而逃。有时狗也能瞬间抢走,转身跑到他处。开始时我吓的大声哭喊,母亲听到哭声随即驱赶,但毫无作用。日子久了,次数多了,我则捡起木棍穷追不舍。狗、鸡撒腿狂奔,被我追到角落时,它们也会奋起反抗,假意朝我扑面而来。虽不至于伤我,但一时之间还真不好对付,于是狗或鸡便有了逃生之地。

    在我七八岁连狗都嫌弃的时期,这种鸡飞狗跳的场面更是天天上演,时时发生。虽是战争却是我度过的温馨时光,是我与我家的狗、大公鸡共同度过的美好岁月。我是这家的主人,自然引导着战争的起始与结束。待后来,我们又一起与野猫发生过一次大战之后,我才惊奇的发现,原来这方由土墙围成的小院,也一样是狗与鸡的家园,是它们自以为是的地方,是它们肆意横行的领土呢。于它们来说,自然也是这家的“主人”了。于是我才明白了,它们之所以毫不顾及与我争夺食物的原因,就是我隶属于它们“管”呢,食物自然也有它们的份了。想想也是极其美好的。我只是不知,墙边摇曳的月季花,是否也知道自己是这家小院的“主人”么?

    那次与野猫争战的场面我记忆犹深。我只是没有想到,曾经与我频繁发生战事的狗与鸡,竟然同时转头与朝我扑来的野猫开战,上演了一场三者共同对外、一举击退野猫进攻的画面。争战的起源自然也是食物。在那个时代,我们刚吃饱了地瓜饭,哪有狗、鸡吃好饭的日子,它们只能吃些地瓜皮或糠。野猫更是艰难度日了。

    一天,我拿着食物在小院内边吃边玩,狗与大公鸡似往常一样,明目张胆的对我虎视眈眈。我故意看着大公鸡,它昂着头,咯咯的叫,迈着坚定的步伐,一副斗志昂扬的神态。狗也在一旁警惕的看着我,表现的若即若离,大有突然强攻的样子,那气势也是志在必得。我手握木棍,看哪个胆大妄为者上前,就立马抽打。我是在故意找机会行使我的主权,行使我是主人的威力呢。我一手高举着食物慢慢靠近它们,另一支手隐藏在背后做着击打的准备;它们虽然垂涎着美食,却在我的攻势面前连连后退。

    就在三方僵持之时,一只野猫突然袭击,从墙头一跃而下,朝着我手举的方向猛然扑来。狗与大公鸡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惊,但没有撤退。狗纵身一跃冲向野猫。野猫被扑倒。因用力过猛,狗也摔向一边。野猫迅速起身,又朝我扑来。大公鸡则飞起攻击,胫脖处的红毛炸裂,飞着抓向野猫。野猫又受攻击,转身争取最佳机会向我靠近,我则举起木棍胡乱抽打。这时,狗已站立平稳,与大公鸡双双扑向野猫。野猫这才跳上墙头,“喵”的一声,逃离而去。此时,狗叫,鸡叫,我也叫,还有野猫叫,一时间小院内尘土飞扬,乱作一团。之后,狗一直朝向野猫逃跑的方向追赶着狂咬,公鸡也紧跟其后昂头挺胸警惕的看向墙头。再有风吹草动,大有进攻之势。

    这惊心动魄的画面让我呆住了,手中的食物也不知去向。待神情安定,却看到食物落在了狗与大公鸡的中间,而二者都在集中精力备战呢,那个也没有发现之前争取的美食已在自己的脚下。还是我手疾眼快的拿了起来。自然粘满了尘土。待母亲出来,又以为是狗与大公鸡在抢夺我的食物,拿起扫帚把它们赶跑。战争这才结束。之后,我把食物清洗干净分成两份给了它们,它们也不客气。稍一安息,两者又对峙起来。狗露着獠牙,眼里渗着凶光,大公鸡翘起尾巴,浑身充满杀气。我连忙驱赶。但它们仍没有忘记看向野猫逃离的方向,防备着外来势力的再次侵掠。再之后呢,我每次拿到食物,都会自觉的分成三份。虽然量少,却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对它们的一种认可呢。是啊,这方小院一样是它们的领地,是它们的家园,自然它们也就是“主人”了。

    而相对于风箱,这份情感来自于我对世界最初的认知,或是我与尘世最直接的接触。我开始学会的最简单的劳动,就是帮着母亲拉动风箱,看着炉膛内的火焰随了风的鼓动,一明一灭,一闪一合,心中甚是欢喜。风箱安放在饭屋的角落,简单的推拉即可让它达到最大的功效,也只有在做饭之时才能证明它存在的意义。风箱简单至极,寂静至极,却是百姓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物件;与食物一样,用另一种方式喂养着凡尘世间的普通生命,滋润着这方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也正是这种简单,这种执着,这种对寂寞的坚守与诚信,才让我甚为敬重与爱戴。所以,相对于风箱,我就有了一种额外的牵挂,以至于这许多年来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以表达这种无尽的思念,安置这份诚挚的心意。

    母亲拉动风箱做饭时,炉内的火焰便随着风箱的节奏,明灭着红尘的烟火。一日三餐,有了风箱,便有了赖以生存的熟食,便有了对美好日月的期盼。而我的情感世界也是在风箱的一拉一推之间,渐渐丰满了一种敬仰与感激。再稍大后,我能轻松的拉动风箱,也能自己稀饭了,这种依靠与依赖,更是添加了我对风箱的敬仰与感激。那时母亲下地劳动,天黑才能回家。而我放学到家后,就在大锅内放些水,灶腔内点上柴禾,然后拉动起风箱做饭。可以帮着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了,我的心中甚是高兴。这功劳全然归属于风箱呢。在这个时间,家家烟雾弥漫,户户炊烟升腾,高庄便也安然在一番详和的烟雾缭绕之中了。

    做好稀饭之后,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一段时光。走出饭屋,大公鸡与狗便高兴的围绕过来。我先坐在小院的石条上写作业。这两个货,有时还争宠,一个不让另一个离我太近。鸡狗大战在所难免。若打的激烈,我还得放下作业,逐个驱散。最终的结果是,两者均站在离我差不多远的地方,若无其事的看着我,也观察着对方,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都做着攻击彼此的准备呢。

    母亲回家后看到我已做好了稀饭,很高兴,也很欣慰。母亲曾对大娘、婶婶们说:回到家,看到小儿已做好了稀饭,我心里可是有空了。母亲高兴是我最大的安慰。我有时候贪玩,饭做晚了,母亲便放下锄头急忙来到饭屋,让我去玩会儿。于是,风箱便在母亲有力的推拉下变得更加响亮起来。

    从饭屋出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因为伴随着风箱实在无聊。小小的我,虽然知道帮着母亲做些活计是件很好的事情,但日子久了,不免也苦闷,也烦躁。母亲就说:不想做就不做了,只要在家就好,你自己在家点火,我也不放心。母亲不让我做饭是担心异常。我知道母亲的辛苦,只要放学回家我肯定会做。母亲说:老远就能听到是咱家的风箱响起了,知道你在家,我就放心,要不然也是担心。我家在村子的边上,过一条沟便是田地,所以能听到风箱的声音。

    写完作业,也到了喂鸡、狗的时间。我就抓几把玉米,边呼唤着鸡群边撒到地上,鸡儿便争先恐后的围绕过来。然后再拿出一块熟地瓜放在狗的碗内。狗护食厉害,不让大公鸡靠近,于是两者的战争再次爆发。狗突然扑过来,吓得大公鸡迅速飞离,然后转身猛然攻击,狗便大声狂吠。两者倒也假模假样的你攻我守,最后势均力敌互不伤害。只是鸡飞狗跳弄的小院一片狼藉,尘土四起。

    此时间若有小伙伴来找我玩耍,便又是狗与大公鸡团结一致对外的时刻了,每次都是这样,它们也不记人。只要小朋友一踏进我家的院门,狗与大公鸡立即围了上去,同时作出攻击之势。狗边扑边咬,大公鸡边“咯咯”的叫边起飞进攻。一个攻下路,一个攻上路,仿佛商定好的战术。害得我驱赶了这个又追赶那个。它们并不害怕,每每驱赶,也是勇往向前,直到驱逐离开为止。但稍一远离,这两货又互相攻击起来,仿佛在嫌弃彼此并不尽力或胆怯。害得我至今也没有明白,它们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也许在它们的意识里,只有领地,只有食物,没有敌我之分吧。

    拉动风箱的日子是寂寞的,光阴如此,无所谓悲观也无所谓喜悦。所以做完稀饭,又喂过鸡狗之后,此时的小院便成了我自个的乐园。有时我会高歌一曲,有时会随着邻家的音乐跳起舞来。这当然是打发日子的营生罢了。孤独如此,枯燥如此,能自得其乐也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而多数时间,我是坐在门口等待着母亲收工回来。这时,鸡儿慵懒的散步,狗儿趴在门前警惕着外面的动静。等待母亲的时刻,是小院难得安静的时候。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静美安好的岁月,是一幅温馨怡人的画面。朴素如此,纯真如此,却是一世浮生中最为慈悲的光景。那时父亲在外教书,姐姐与哥哥也在外上学,所以等待母亲回家便成了我最大的盼望。有时母亲回来晚了,我就站在街上,询问过往的叔、婶:看到我母亲了么?母亲回家来,心便踏实了,狗不叫鸡不闹,各自安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也一天天的长大了。再之后,我也要到外地求学,便离开了小院,离开了家。

    从此,这段时光便成了过往,成了曾经,成了怀念,成了只会开启在回忆里的场景。

    我离开家的当天中午,做饭时是我拉动的风箱,母亲往锅内下水饺。母亲甚是伤感,说,连最小的也要走了,没人再帮我拉风箱、做稀饭了,小院更冷清了。母亲还说,儿啊,在外面要吃好,要注意身体,只有身体壮了才能做其他的事情呢。我听懂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意味,重重的点点头。只是当时我正兴奋于迎接新的生活,并未体会到母亲的伤感与悲切。

    此时,母亲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岁月却已度过了几番的沧海桑田,经过了无数的春夏秋冬。

    之后,风箱、小院与我便有了一段遥远的距离,一段总也走不到尽头的路程。我有时想啊,风箱、小院与我,安静如此,似虚无飘渺的烟火,各自盛开在属于自己的诗情画意里,也未必是件坏事。我们分别用自己极朴素的浮沉,璀璨过这方小院的一番繁华,滋养了一溪红尘的凡尘物相,而后又随了缘分的轻浅,各奔前程,相遇而安,未必不是件好事呢。

    我与风箱也就那几年的缘分,我与小院也是那几年的相伴。之后,我们各自一方,演绎着不同的声音,似暮鼓晨钟,时时响彻在思念的灵魂深处,响彻在月季绿过又红过的时光里。我们从没有要求被想起,也不曾片刻被忘记。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陪伴过风箱的清晨与傍晚,也没有静坐在门口等待着母亲的归来。而母亲每每知道我要回家时,都会站在门口静候我的回归。

    期盼是连心结,只是更换了角色。

    再后来父亲在学校分到了住房,母亲就搬离了老家。小院更加冷清了,终因无人光顾,变得越发荒芜。风箱、小院便也在孤伶伶的风中,随了季节守候着茫然与沧桑。我偶尔回家,也回小院一趟,看一眼我生长的地方。那时饭屋还在,里面仍堆放着木柴、玉米棒等。风箱也在,仍是原来的样子。我还清理了脚下的杂物,坐在大灶台前,有模有样的拉动起风箱,小院里立即响起熟悉的声音,年少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还轻轻打扫干净风箱上面的尘土,才安心的走了出来。又环顾小院,鸡窝还有,已没有鸡群,狗窝也在,也没有狗儿。连墙边的月季也毫无踪影,仅剩下围成花池的砖。虽然父亲不时的前来打扫,但枯叶飘零荒草遍布,仍然遮盖不住凄凉与清冷的景象。

    再后来饭屋漏雨了,因为不再做饭,也没有修整。风箱没了用途,也就没再去理会。只是母亲偶尔念道着说父亲:去看看吧,不知风箱淋坏了么?好好的还能用呢,也不定那天就用上了派场,别介让雨水泡腐烂了。父亲这才把风箱清理干净,上面盖好了雨布。父亲说,试拉了几次,功能良好。母亲才安下心来。

    之后的多年,我又一次回到小院,也仅是看一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饭屋的房顶已塌了半边,正是风箱上面的位置。剩下的另一半也塌陷着。已是断垣残壁之状。大灶台还有,小灶台也在,水缸已经破了。里面积存着许多木柴。还堆满了各种杂物,有锨、锄等农具,有小堆车、地排车,均竖在墙角,角落里还塞着一个喷雾器,就是给棉花喷撒农药的器具。所有物件的上面都蒙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看到如此荒凉,我的心中生起了淡淡的悲伤。

    匆匆飘过一眼,感觉风箱还在。当我回家后,母亲却说,大上个月在街上遇到你七叔,他说家里的风箱坏了,弄得中午都没法做饭,正找人修呢,我说咱家正好还有个风箱,你七叔跟着试了试还能用,就拉走了。我惊讶道,是么,我怎么看着风箱还在呢?母亲说,你肯定看错了,已经拉走有月数了,前几天在街上遇到你七叔,他还说风箱可好使呢,坏的也不修了,省得再花钱。我听到风箱有了新的归宿,有了新的价值,能继续发挥作用,还挺高兴。同时,也为着失去了一件心仪的物件,有些失落呢。

    我立即返回到已不是饭屋的饭屋,定眼细看,可不,风箱的位置已空空如也,上面放着几块木板,也蒙上了一层泥土,让我误以为风箱还在。此时,一种怅然若失之情立即袭来,心中还有些许的沉重。我再也不会见到风箱了,上次轻轻清理表面的尘土便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之后回家,我对母亲说:钣屋也破落不堪,没有再修整的价值了。母亲说:可不么,谁还再去哪里做饭啊,修整了也没用。我便知道失去的果真是失去了。

    几年前我回家过年,与母亲偶然谈起风箱,母亲说,咱家的风箱,你七叔一直用着,有些年数了。母亲说:有次遇到你七叔,聊天时他还说,那个风箱的风力很足呢。我给你七叔说,好用就行。你七叔说,现在使用的次数也少了。也是啊,家家都通了煤气,谁还会再用风箱做饭?对了,你还记得那个风箱么?我点点头,当然记得了,那些年全指望着它了。母亲叹口气说,唉,可不是么,那些年可不全指望着它才能吃上口热饭么。咱家的风箱是枣木做的,耐用着呢。

    如今风箱是否还在,不得而知。兴许它也随着日盈月缺苍老而去;兴许它还在某个角落静守天年,等待着下位有缘人将之拥有;兴许在某个时日,当我走到小院的附近时,又能听到风箱传出的熟悉声音呢,这便是邂逅一段美丽的往事了;也兴许之前不经意的离别,便成了今生今世不再相见的苦涩。而今,小院也早已改变了样子,因重修堂屋,连同小院一同修整砌筑了一番,把原来的土墙换成了砖墙。小院还在,只是换了新装。可我总感觉空间就是小了许多呢。这当然只是一种错觉。当我第一次环顾着已经翻新的小院时,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院落,我站了很久、很久。

    这次重新修整院落,把低矮的饭屋彻底拆了,此位置成了从堂屋到西房的一个边道。之后我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安置风箱的角落,想着当年我用尽力气拉动风箱的情景。有时我真能听到风箱的响声呢,也能听到我轻浅的喘息声,还能看到我、狗与大公鸡团结一致与野猫作战的场面。是啊,这些都是此处的一季光景,一段路程,一份因缘,自然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风箱在这里守候过一段流年,小院在这里守候过一段流年,我也在这里守候过一段流年,我们守候的是相同的一段流年。在这段流年里,没有人世纷争,无须惆怅岁月,不用风华装饰,只有清新温暖。这段流年早已装订在我人生的书册中,镶嵌在我行走的画卷里,成了我永远抹不掉的记忆。只是没有人知道,不论这个世界如何的沧海变幻,如何的桑田更叠,那个质朴的风箱,恬淡的小院,早已鲜活成我记忆中的禅景,响成了我感知苍生的福音,并一直留在我脑海的最深处。

    风尘碌碌,飘雪茫茫,一切终会随着流年的消失而消失,包括记忆,包括眷恋。都说漂泊可以冲淡夜间的枫桥,冷漠一江幽暗的渔火,只是不知这是他乡的枫桥与过客的渔火。浓郁也好,凄凉也罢,但留在过客幽深处的也只有最温馨的记忆与印象,于我则是风箱与小院了。只有在梦里,我还能遥遥的看到那片小小的院落,想着那只方正的风箱。于是风箱的回音又自然的响彻在我的耳边,似天籁之音飘然而至,安抚着愁乡,慰藉着思念,让一个叫阿苦的老人,还记得清贫岁月里的一丝甘露,苍茫人世间的一剪美景,苦涩生活中的一缕清香。

    匆匆而过,忙忙别离,我与风箱、小院的相交相伴,也从未想过与人们的相交相伴一样,一个转身便成了永远。相当年父母搬离小院时,只带了能用的东西,无用的一件没拿,风箱便是其中之一了。虽然烟火没断,但以木柴为伴的日子已经结束,风箱自然没有了用场。这就是宿命。时代总会淘汰不合时宜的物件,包括情感,包括留恋。心痛也是枉然。忽然想到《锦瑟》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啊,任何一种情感,只待成了追忆之后,才懂得了其存在的宝贵与曾经的情深,只是当时惘然无知。此言所示,与人与物皆是如此。有时我也安慰自己,再是思念也已没用,只会徙添悲伤,但那份情感就是挥之不去难以忘怀。所以便也不知,这一往情深是对是错了。

    因此便也想着知道,多年之后风箱的最后归宿,好给这份情深画上一个句号。便想着去询问七叔。母亲劝我说:就是一个风箱,咱也闲置多年,若不用不定早就腐烂了,给你七叔不也有了更好的派场,还延长了它的寿命。这会儿呢,你权当它依然存在着就好啊,还能留个好的念想。若去问了,知晓了结局,也不定是另一种忧虑呢。母亲说的正确,我也就放弃了寻问的念头。

    一切过了当真是过了,连同我们的岁月都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物件呢?想寻问呢,也仅是给自己一个明确的了断,知晓结局,从此放下。而母亲所说也对,怕是不能放下,又添新的感伤。

    是啊,风箱在今生里朦胧了我许多的记忆,小院在红尘中抚慰过我诸多的哀伤。这一刻,风箱与小院似乎是我宿命中该有的因缘,恰好的熏染了我在尘世间的处世哲理。待我们彼此度过之后,才能了却今生的缘分,各自踏上注定的路程。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们一同繁华过凄凉的繁华,喧闹过清冷的喧闹,不成想这场景却成了我人世间最值得的策马万里、自由飞翔。

    什么是岁月?风箱传出的声响是,小院围成的土墙是,我在这里成长的身影也是。什么是生活?风箱吹出的炊烟是,小院笼罩的霞光是,我留在脑海里的画面也是。什么是成长?风箱平常的寂寞是,小院斑驳的墙皮是,我对流年的感悟也是。时光次第,四季更迭,我一次次的送走旧年迎来新岁,又一次次的把新岁过成旧年,而风箱、小院与我,一同慢慢变老。我们在这里欢笑,在这里嬉戏,在欢颜中静享云落云起。我们在这里唱歌,在这里跳舞,在安然里度着人间花红。清欢有度,得失随缘,我们只能一同走过一场秋雨,度过此寸光阴,然后在无意的挥手之后,永不再见。这一切恰似春时发芽的草,秋风飘落的叶,该生长时生长,该落寞时落寞。我们都只是点缀着一个季节的风景,仅在这段流年中有缘相伴。风箱、小院与我,我们都是一颗会发芽的种子,随了花期而生,伴着阳光而长,一路歌唱,一生向阳,一同沐浴着自然的朝霞初开与随季的黄昏尽挽。

    这里是我的根,是我成长的地方,是我详安的领地,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这里的光亮虽然微弱,却能够与日月比光明;这里的生活虽然清贫,也可以与财团比富有;这里的价值虽然卑微,仍可以与上流比高贵。这里一样有着正直的生命、高傲的魂魄与坚忍的品性。这是印刻在骨子里的人性。在之后的时光里,我仍会坚守着这份淡定、从容与刚毅,似墙边盛开过的月季花,不为装点风光无限,也不为美化四季如春,只为无愧于生命的灿烂与自然的芳香。

    风箱、小院与我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连结束的痕迹都不曾留下,一切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岁月匆匆,过客来往,彼此的擦肩都是为着了却今生的情缘,为着呈现最好的状态。这就是缘定,就是人生,一切似开过的花,盛开时拼命绽放,落莫时彻底消失。即使回想时留有缺憾,也是一种美好与慰藉的缺憾。我们终将与一切和解,与缘分妥协,与不足让步。所以,别离已不足为感伤了。

    我只是记录着我人生的一份真实,平息下我心中的一份思念。如今回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如此这般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没有撕心裂肺的伤痛与哭泣,仅存留平心静气的回忆与甜蜜。是啊,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尘世中,没有归宿也许是最好的归宿,没有长存便也是最好的长存。风箱、小院与我,恰似这里吹过的风、飘落的雨,相聚一场,草草别离,各自奔赴,只为寻找更好的自己,发挥更大的作用,不辜负今世的苍茫一行,对得住过客的屹立身影。是啊,我们曾在清晨中感知美妙,在安然里体会幸福,一任宽广的天空,在悲伤中升起又在悲伤里落下,如此彻底,却与悲伤无关。

    至今,我的耳边仍然回响着那首关于我们仨者的歌谣呢:小院的风箱吹红了灶膛的火,炊烟在空中缭绕成一条苍茫绵延的河。墙角的月季摇出了绿叶又摇出了花朵,炫丽与色彩是阳光凝结的果。一个少年与狗鸡的嬉戏,喧闹就描绘了最浓烈的岁月。欢声笑语,醉了人间的红尘,醉了尘世的坎坷,醉了夏天的云彩,也醉了冬天的飘雪。少年的远行就成了彼此的客,飘落在心底形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节。随风的月季摇动了希望又摇动着失落,日光与月光在小院轮回的过。鞭炮的声是期盼相聚的召唤,风箱的响是游子一路的长歌。一抹斜阳,冰冷了滔滔的雾河,冰冷了别离的错落,冰冷了四季的美景,也冰冷了思念的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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