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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半壁江山一纸书(三)

作者:秋若耶
更新时间:2018-11-13 04:14:03
    二度入天牢,狱卒再不敢怠慢,率先清理了过道,点燃了壁灯。我带了一篮子衣物用品下到天牢内,果然洁净了不少。监牢内重新进行了布置,有点法外开恩优待犯人的感觉。我已明确表示配合长乐侯还政,这点优厚待遇也是应该的。

    似乎是得到我要探望的消息,简拾遗已沐浴更衣等着我了。狱卒开锁放我进去后,再落锁,主动退避开去。我也不等狱卒走多远,径直扑向了等候我的人。

    简拾遗一手迎我入怀,一手接了篮子甩到一旁。我将他紧紧一抱,脑袋在他心口蹭了一蹭,“好香。”

    “今天都这么晚了还过来,明日再来也不迟。”虽是这般说,他却也将我抱得紧。

    “也是,那我明天再来。”我作势要回。

    还没踏出一步,被他拉回去,“重重!”

    我等了一阵,再等不来更多的话,不由忿然,“然后呢?然后你就不说点什么,譬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的?”

    简拾遗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非要说出来么?我不说就不是么?”

    “你说出来,我听着就高兴,你不说,我就认为你三秋不见我也没事。”我厚着脸皮讨甜言蜜语,这事不讨不行。

    他沉吟片刻,有点陷入回忆里,“三秋么,十五秋都不在话下……”

    我惊愕地看他一看,“简拾遗,你给我记着!你二十年都不要再见我!”

    听我语气不对,他立即清醒过来,“不是那个意思,重重,从前我有耐心可以等,可如今,我是一春半秋都不想等!”

    我坐到桌前,翻乱他的书,再摔到地上,“骗人的话!你简相是多有耐心的人,我一个弱女子哪里耗得过你。”甩手再将他一只笔筒砸到墙上四分五裂。

    简拾遗看了看地上的狼藉,没敢捡起来,特意绕过去,来到我身边,将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焕然一新的床榻被褥上去。我以为他开窍了,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没有耐心再等。被他抱着放到床上,我强撑着厚脸皮配合。

    安顿好我后,他再回到桌边收拾残局,颇为心疼地捡起地上的一册册书和毫笔……

    原来是先清除祸害,拉起防线隔离,再收拾战场。

    我败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跳下床,把篮子提到床边,一样样将物品取出来。要换的衣物叠好搁到床尾,要用的熏香放入香炉置到床头,要看的书也包在锦缎里塞到枕下……

    简拾遗在一边看着我布置,“不生气了么?”

    “账留着以后再算。”我摸出几个贡桔丢到床上,再摸出几串枇杷,龙眼,木瓜,石竹,柿子……

    看得他眼花缭乱,“这些东西你留着吃就是了,官服带来了没?”

    最后从篮子最底下取出他的官袍,递给他,顺便控诉何解忧的强盗行径:“你叫我去取画,却全叫你学生抢去了,那幅耕织图也让他给毁了。”

    “画里的遗诏也让他拿走了吧?”简拾遗拉我坐到床边,官服入手后甩到了一边。

    “是啊,所以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逼我还政了。”我认真看着他,小声问:“那份遗诏一定是伪造的吧?”

    简拾遗剥了贡桔,送了一瓣到我嘴里,“先帝的笔迹,你还认不出么?”

    我含着桔瓣,微惊,“这一定是个比较高明的伪造手段吧,跟先帝的笔迹一模一样。”

    简拾遗垂着眼继续剥桔子,“一模一样,那便是真迹。伪造的话,明眼人便看得出来。这是当年先帝亲笔书写的诏书,命我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拿出来。”

    我掉下床,摔了个结实。

    被重新抱回床上后,我依然不敢相信皇兄会下这种诏书,顿感人生荒凉。简拾遗灭了桌上灯,回到床上,扶我躺下,自己也跟着躺过来。

    我本心如枯槁,此际顿时便爬了起来,幽幽地将他一望。没想到几日不见,他竟豪爽如斯,也不分时间场合的么?监牢内幽暗,外面过道处的火把余光还可照见一些光景。简拾遗转过头也望着我,各自目光试探揣测。半晌,他将我拉回枕上,按住。

    我挣扎了一下,脸上发烧,“这个时候么?外面还有人呢……”

    他低头将我看了几眼,抬手拔了我一根发钗。我正心神荡漾间,忽然见他扬手取了官袍在我与他之间,翻出袖子内衬,手里发钗划拉过去,内衬的一部分破开,露出更内侧的一段黄绫。他手段果决,用力撕下那段与衣料融为一体的黄绫,再理好官袍,外面看来无任何异样。

    难怪只有一套官袍,这样便不会混淆,并时刻不离身。

    他将黄绫交到我手里,我迫不及待拿过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展读。

    一见是皇兄手笔,我便心口狂跳,但当读完内容后,心中便被一种凄怆感填满。

    ——“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重省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联手干掉的大皇兄。

    父皇子嗣并不多,排行下来便是:重省、重贤、重齐。当初皇家只有三位皇子,再算上唯一的皇女,便是老四我重姒。三位哥哥的名讳,与我不同,父皇乃是寄予了“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父皇哪里会料到我们竟会你死我活一番下场。可我如何也料不到,三哥竟最后将江山交还给大哥。是他原本就不对自己儿子报以厚望?还是怕百年后地下也于心难安?

    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为解决两份亲笔诏书的矛盾和真假,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句——“大曜天下,以本诏为准,此前诏书可废。”

    不过这遗诏还没完,三哥那句为江山打算却不为妹妹考虑的遗言依旧是——“宰相为政,不得尚主。”

    还好,反正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打击便也不是那么大。江山易主之动荡,必须有简拾遗为相安邦,宰相的位子,他推不了辞不了。大长公主,是前一任的辅佐者,而宰相,是下一任的寻找者,这是明面上不可调和的。刨去这一层,宰相辅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是附庸皇家公主的驸马,否则威严不足以震慑天下。驸马,谁都可以做。宰相,却是万里挑一。公主可以失去驸马,天下却不能失去一名宰相。

    我不怪三哥,即便没有这份诏书,为了宰相的前途,为了大曜的江山,我也不会强迫他做我的驸马。不管这份诏书的前半部分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后半部分如何令人凄凄惨惨戚戚,总之是一份希望,一份保住新政的钥匙。

    我迅速思索起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先太子的长子,我的大侄子,早已流落民间,可上哪里寻去?”

    一直沉默脸的简拾遗见我如此快速进入实战模式,有片刻的怔忡,“没有人主动找过你么?”

    “嗳?”我一时不解,不过很快醒悟,想起那番太液池密谈,“迦南?他、他确实找过我,让我跟他合作,好像他也对遗诏内容很感兴趣。难道、他真是我大侄子?”

    “先帝曾派人暗中查访过,后来我也寻找过,却一直寻不到蛛丝马迹,原来是被人刻意隐藏”。简拾遗沉吟,“当年武帝在时,先太子世子年岁已不小,你也是见过的,即便改换容貌,与迦南似也相去甚远……”

    我寻摸着这话有道理,松下一口气,“但愿不是迦南。”

    我收好诏书,接着又将前线战况同简拾遗讲了,当然也包括小白的奇葩行径与我允诺叛匪的和平谈判筹码。简拾遗叹息一声,愧悔自己未曾考虑那么长远。我安慰一番,表示神仙在世也考虑不到那么长远的奇葩。

    再将何解忧要求的五日后还政事件汇报了,我溜来天牢的借口便是借他之手拟一份还政诏书,届时我们再一同出席还政大典,幼帝掌权,大赦天下,安抚地方,那舞阳郡的叛乱便可不攻而破。

    这自然是何解忧的算盘。不过目下,我们是人在牢狱中,不得不合作。

    简拾遗点了头,起身下床,往桌边点灯。我跟着过去,研墨以待。铺开我带来的黄绫,他在灯下看我,目光似潺潺流水,比之春日太液池还要旖旎几分。我很是不大受得住他这般看,便催促,“赶紧酝酿一下骈俪。”

    他便收了目光,提笔蘸墨,悬腕下笔,丝毫不凝滞,古典端雅的骈四俪六,六朝的锦心绣口,一一书于笔下。字体端研,美观又凝厚,辞藻华饰不失雅达,对仗工整不落窠臼,运笔流畅极尽风流。

    看得我是目瞪口呆,这般功力,不愧是书香世家,不愧是殿试头名的状元,不愧是翰林首席。

    看他下笔千言,我连墨都忘了磨。原本准备一卷长长的黄绫,多写些内容,也好拖延宣诏还政的时间。我是准备了一晚足够多的时间让这位狱中宰相酝酿的,谁知他工作效率这般高。

    我趴在桌前,一边看他写,一边悔恨当年没跟着他多学些文章,尽看话本去了。看他手腕不停,不知要写到什么时候,遂感叹这世间辞藻之多,竟是他用也用不尽的。我蹲一边看他写,期间剥了一地的桔子皮,看他写字的优美样子看得忘了形,秀色可餐,不知不觉桔子便吃得有些撑。

    半个时辰后,简拾遗搁了笔,长达五尺的黄绫终于写满。我立即给他送上茶水,满意地看着这有史以来最长的诏书,忍不住幸灾乐祸,“还政诏书,哼,拖不死你们!”

    简拾遗茶润口后,道:“这诏书,可是由你念的。”

    我手捧诏书,目光凝滞,一时不知悲喜。

    接着,我又花了剥下一地桔子皮的时光磕磕绊绊地预习这长篇大论,一半不到的地方,已经问了简拾遗三十来处古奥难懂的用词。经他讲解后,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些词汇最后的考古者和训诂学家。

    读得我泪流满面后,我问:“你是不是嫌我不够文盲?为什么要用几辈子都用不到的词汇?”

    简拾遗放下茶杯,收起墨盒,“百官一时间听不懂,也就不知道你在念什么,念错了也没关系。另外,造成他们思维混乱,分散注意力,以便我们行事。”

    我觉得我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没文化确实挺可怕的。

    在我饱受摧残之时,简拾遗夺走了我手里险些要搀着我泪水与汗水的史上最长诏书,丢于桌上,含蓄地说了一句:“五日后才举行大典,你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我抹了一把泪,“确实。反正还有好几天可以练习。”

    他不再接话,默然将我看了一眼。

    “那我们吃东西吧。”念诏书有助消化,我又想起带来的一堆贡果。

    “时候不早。”他似对果物不太感兴趣。

    “没事,吃得完。”我安慰。

    “……”见我要布置一顿果品宵夜,他转过脸,“我困了。”

    “那你睡吧。”我继续给桌上腾地方摆果子。

    他似是忍无可忍,走过来,俯身一拦,将我拦腰困在桌边,“大半夜吃那么多宵夜做什么?”

    气息缭绕在耳边,这氛围,我觉得,我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作者专栏,挥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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